他由下治上,廣順行一案便無法被郡守隨意輕判,杜虎與杜大娘不用另尋安身之處,受害的店家也不用擔心受怕,壞人能依法論處,當真是大快人心。
綻梅望著李玄玉,雖不知李玄玉對這樣的結果是感到喜還是感到憂,但她如今聽得李玄玉無事,不須被摘官,還被封了官,心頭便感輕鬆。
有無官街並不重要,官位高代更如浮雲,只要李玄玉平安便好。
他無事了,真的無事了,綻梅心中再三重複這個好消息,連日來緊繃著的心緒一鬆懈,淚花在眼眶裡悄悄打轉。
「綻梅,周大人說的話我聽不懂,你快告訴我,李大人沒事了嗎?還得上京嗎?」
「李大人無事了,沒被摘官,還被封了官,至於上京……綻梅也不明白現下是如何景況。」
才提及,不甚相信此事竟有如此發展的摘印官便吶吶問道︰「御史大人,至於李玄玉押解回京一事……」
周廣二話不說地賞了他一記大白眼。
「都官拜刺史了,還押解回京?來人哪!整理公堂,該列席的列席,該傳的傳,廣順行一案,既然郡守大人親自要審,李刺史,你與我在旁聽審。」
「這……」拿了周萬里與唐家許多古玩寶貝,本想隻手遮天的郡守大人頓時汗涔涔而淚潸潸。
一個是他的頂頭大人,一個是在他之下、卻能監察彈劾他的下屬,他、唉……眼下他還怎麼能偷天換日?
該怎麼審,便怎麼審吧!
廣順行一案,審了整整一日,最後維持原判。
御史大夫周廣周大人並未縱溺孫兒,大義滅親之舉獲得霽陽縣民上下一致的愛戴與敬佩,衙外歡聲雷動,李玄玉陪同著周廣走出霽陽縣衙時,百姓們甚至還在石板道旁列了好長一段人隊恭送周廣。
行至廣順行前,周廣抬眸望著招牌上「廣順行」三個大字,腳步沉重地停下,轉頭對李玄玉道︰「李刺史,你莫名其妙被摘了官,又莫名其妙被封了官,此時心中想必有許多問題要問老夫吧?」
「是。」李玄玉抱拳一揖,回話恭敬︰「今日之事有許多關節,卑職直到現在仍是想不明白。」
「哈哈哈,我瞧你一臉茫然,便知你一定百思不解,老夫現下便好人做到底,在此為你解惑了吧。」
「卑職洗耳恭聽,願聞其詳。」
於是周廣便一五一十地詳述了他當年因不滿外戚擾政,憤而離開朝廷之後,是怎地在商場上一展抱負,還說,他本以為孫兒周萬里已成大器,於是便逐漸退出商場,暗中協助聖上巡撫地方,搜集罪證,打擊外戚豪紳,卻沒想到周萬里一掌實權之後態度丕變,就連他留在廣順行內的孫管事也遭強硬辭退。
周廣說,唐府與太后關係不親,他從未想過他的孫兒會因為與唐家聯姻變得驕矜跋扈,沒料到,他還是看走眼了。
最終,周廣歎了好長一聲,拍了拍李玄玉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李刺史,你我再度出仕,乃是因為聖上此時需要剛正不阿之人,不是左右逢源之輩,你的恩師尹尚善,便是因為明白了這點,所以才選在此刻辭官的。」
是啊,他的恩師在官場上打滾久了,總希望官途一路順遂,希望誰也不要得罪,嚴格來說,恩師這麼想其實也沒有錯,只是,他不是聖上目前所需要的人,李玄玉心中略感惆悵。
「卑職謹記御史大人教誨。」
「好了,言盡於此,咱們就此別過吧。」周廣負手正要走入廣順行內,忽地念及了什麼,又倏地旋身,從懷中摸出幾張迭得方正的紙遞交到李玄玉手裡。
李玄玉不知周廣給他此物是何用意,也不知能否打開,只能不明所以地望向周廣。
「這女娃娃之前在府裡被誣陷偷簪的事兒,我早聽孫管事告訴我了,她當真是膽大得很,也不曉得問誰,費勁寫了你二十幾條治績,字醜得緊,卻帶著你的農書,拖著了孩子,就這麼從路邊衝出來攔我大輿,又跪又磕,只求我聽她幾句,李刺史,聽說上回偷簪之事是你幫了她,這回倒是她幫了你,若沒那冊讓聖上讚譽有加的書,恐怕我再如何為你美言,聖上都聽不入耳。」
李玄玉一愕,匆匆將手中紙打開細瞧,那一字一劃,當真是寫得極為用力艱辛,綻梅沒有習過字,她只讀得懂一點,他教她的時間並不才,她到底是哪來這些彷彿用也用不盡的勇氣,為人拼也拼不完的氣力?
她怎麼敢?她怎麼敢如此胡來?
李玄玉心中情緒翻騰,手中陳狀被他捏皺,尚不及好好向周廣道別,但想舉步奔至綻梅身旁。
周廣見他平時一副溫文儒雅,提到姑娘時卻如此慌張急迫的模樣,不禁哈哈大笑,擺手對李玄玉說道︰「去吧,美人恩重,你可莫要辜負,哪日大婚,可別忘了請老人吃喜酒。
「是!」忘了什麼禮數,不顧什麼修養,李玄玉拔腿便奔。
美人恩重,他怎會辜負,怎能辜負,又怎值得辜負?
李玄玉一路奔至杜家香粉鋪,杜大娘說綻梅尚未回來,他又沿途跑過了幾家她常逗留的店舖,也未見她的身影,最後李玄玉轉回縣衙,才踏入衙內後院,便見綻梅的身影佇立當中。
「綻梅!」李玄玉一喚,綻梅尚不及回首,便落入一個熱燙忘情的懷抱裡。
「李大人……」綻梅被他擁得牢實,險些喘不過氣。
明明才幾日未見,經因此番波折,卻覺已過好幾年,她螓著抵靠在李玄玉胸膛,週身被他的男子氣息籠罩,頓覺感動又心安,他平安無事,且就在她身旁,人世間還有何事,能比此事更令人感到滿足?
「綻梅,綻梅,你這個傻瓜,你這個傻姑娘,你跑去求誰教你寫狀?你還衝動跑去攔輿,若有什麼萬一該如何是好?我早告訴過你要愛惜性命,你卻為我相搏至此,你為何老是不聽我的話?老是如此亂來?你這麼傻,我該拿你如何是好?」
李玄玉擁緊她,在她發上額際印下點點輕吻,心動情動,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血肉裡。
「李大人,你如今無事,綻梅很是歡喜。」綻梅在他懷中淺淺地歎、滿足地歎。
他早就成為她的牽絆,教她即使想要離這塵世而去也辦不到;她認識了他,心繫於他,便再難瀟灑,可,當真是甘之如飴……
「你很歡喜,我卻不知曉自個兒是否當真歡喜。」李玄玉微微拉開她,凝注她秀麗臉容,「綻梅,官場險惡,今日老天爺站在我這邊,明日卻不知道站在誰那邊,我本想離開官場,與你平淡一生,如今又被封了官,我走也不成,留也為難……」
「為何為難?」綻梅不解地仰頭望李玄玉,學而優則仕,不一直都是李玄玉的信仰嗎?
「你這傻姑娘竟然還問我為什麼?」李玄玉不可思議地睞她,神色微惱。
「雖說聖上有旨,令我能娶庶民奴婢,但我總想,若我孤身一人,哪天犯了錯事,要命一條也就罷了,可我若是娶了你,萬一牽連到你,萬一又要害你如同此回這般……綻梅,唉,你怎教我如此頭疼?我想與你成親,又不知該不該與你成親?我、我想照顧你,又——」
「李大人,你不能娶綻梅的話,那我娶好啦!」李玄玉話未說完,旁邊冷不防地插入一道童音。
一直站在這裡,卻被兩個抱在一起的大人視若無睹的杜虎又道︰「我就快要九歲啦,待我長大,我會對綻梅很好很好的,就如李大人你對綻梅一樣好。」
直到此時才驚覺杜虎一直就在身旁的綻梅登時大羞,匆匆便想從李玄玉懷抱中退開,她才略微動了動身子,李玄玉卻又摟得她更緊。
「論年歲,綻梅算是你姊姊,怎可讓你說娶便娶。」這小子真是越為越不像話了。
「為何不可呀?我看那誰家領養來的媳婦兒可是足足大了他十來歲。」
「那是童養媳,不一樣。」李玄玉正色道。
「哪裡不一樣了?你們大人啊,就是喜歡胡謅。」杜虎說著說著,又忍不住翻了個不以為然的白眼。
「總之,綻梅不能嫁你。」李玄玉和杜虎較真了。
「為何不能?我偏要娶,我立馬回家跟娘說!」杜虎小臉鼓嘟嘟的。
「你不能娶,綻梅肚子裡說不准有我的娃娃了。」
「李大人,小少爺,你們倆到底在說什麼啊?」綻梅美目圓瞠,真不敢相信自個兒耳朵聽見的,這兩個孩子性情的人,究竟在鬧些什麼呀?
李玄玉怎麼在孩子面前提這種事?什麼娃娃?天……
「你們別再胡說了,我要回去找杜大娘了。」綻梅耳根發燙,跺了腳便要離開。
「不准走。」綻梅皓腕被李玄玉一把捉住,「你快告訴他,說你要嫁我,你允了我才要放。」
「李大人……」
「玄玉。」李玄玉真氣起來了,就連她的稱呼也要糾正。
「玄玉,我……」
「好,你允我了,走吧,我們現在就去跟杜大娘提親。」李玄玉拽了杜虎與綻梅各一隻手便往前走。
「什麼?」綻梅與杜虎同時驚呼,誰問了誰?誰又允了誰?怎地如此蠻橫?
「我已經聽見了,你允了我,我們立時成親。」李玄玉回答得面不改色,神色從容鎮定,就如同他在公堂上審案時一樣。
「李大人,你、你不是君子,你賴皮!」杜虎發出不平的抗議。
「我就是賴皮。」李玄玉堅定地望著杜虎,唇角微揚。
「可惡!你們這些可惡的大人,等我長大,我……哼!我要回家跟娘說!」杜虎甩開李玄玉的手,又是喳呼抗議了一長串,不滿的話音隨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散逸在風裡。
李玄玉轉頭凝望綻梅,望著綻梅頰邊淺淺浮現的梨渦,與她相視而笑。
她眸中有笑,笑中有情,而他與她交握的那隻手,兩掌相依,十指緊扣。
忽地,李玄玉心思變得前所未有的空明,疑慮盡去。
管他宦海漂流,管他仕途險惡,他懷中有她的錢袋,她懷中有他的司南佩,他們兩人相依,又有何懼?
與綻梅互望了良久,李玄玉聽見自己如此問道︰「綻梅,若有孩兒,我們的兒孫幾代不能出仕,你可還願意嫁我?若我哪天被貶被流放了,你可還願意跟我?我沒辦法提供你優渥的生活,不能讓你與其他的官夫人一樣穿金戴銀,你可會覺得委屈?」
他知道綻梅不是嫌貧愛富之人,然,他卻想聽她親口說出對他的情意與保證。
綻梅望著李玄玉羞紅了臉,抿唇沉默了許久,接著踮腳在他耳邊,吐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句子——
「玄玉,綻梅只盼能日日夜夜,守你年年歲歲,一生一世永相隨……」
李玄玉聞言先是一怔,而後唇畔揚笑,再度將綻梅擁入懷裡。
原來她聽見了?她聽見了他在她枕畔許下的諾言,並且謹記在心,予他同等的回報。
他們是如此心意相屬,子孫能否出仕為官,生活是否優渥,這些事情又哪裡重要呢?
情苗發長,情花綻放,只願一生一世相伴。
一生一世,抑或是來生來世?
與你相隨。
【夢想提醒本書已經連載完成,全本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