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玉一怔。現下是要報官嗎?但,孫管事方才又說是家務事?
「李某該如何相幫?」
「李大人,這啊,這小婢,本是大少奶奶帶來的陪嫁丫鬟,大少爺喜愛得緊,甚至還有將她收房的打算,偏生她耐不住性子,待不到被收房後的榮華富貴,便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
「嗯。」實在貪婪……李玄玉搖首一問︰「孫管事言下之意,是要我開堂?」
「不不不,家醜鬧上公堂,這成什麼事兒呢?」孫管事摸出懷中布包,拿出兩支玉簪。
「不如這麼著吧?李大人,這一支玉簪是夫人遭竊的,而那一支是我內人的。李大人您明辨秋毫,善察是非,您就幫我問問那小婢話,若她連自己偷的簪子是哪支都認不出來,您替我打發她走了便是。日後若是大少爺問上,我便說您恰好過府,而我為老太爺病了的事煩心得緊,便將人交給縣衙了。」大少爺再怎麼喜愛綻梅,也不可能衝進縣衙找人吧?
「啊?」李玄玉瞪著兩支玉簪,心中存疑。是他多心嗎?怎地孫管事話中,已然有了小婢認不出簪子來的意味?而且,方才孫管事又說他罰不下手,莫非這當中有何隱情?
李玄玉開口正想問個清楚,孫管事又接著說了——
「李大人,內人的玉簪雖不如大少奶奶的貴重,倒也還可變賣不少銀子,若簪子真不是綻梅偷的,您就好人做到底,替我將這支簪子送她,就說咱們府裡,現今是萬萬不能留她,請她尋個好人家去,老的我也就這麼點兒可以幫她,李大人,您心慈人好,就幫小的這個忙,好不?」
好不?順水人情,並沒什麼不好。
只是,這事兒當真奇也怪哉,孫管事話中隱隱透出蹊蹺,大大勾起他的興致。
於是,兩盞茶後,李玄玉便見到孫管事口中的小婢——
姑娘家一身青衫布裙,膚白似雪,剛被家法責罰過的一雙手紅腫非常,素淨的一張臉容毫無血色,見著他這位縣令大人的眸色卻不驚不懼、不慌不怕,像早知道必然有場逃不過的災難,大有一股豁出去的神氣。
這哪裡像是個偷兒的眼楮?嵌在她鵝蛋小臉上的那兩丸瞳仁,雖是有些空洞,但澄澈透亮、圓淨瑩潤,乾淨無瑕得直像街坊孩子們拿在手上的彈珠。
當真是奇怪……李玄玉心中縱有一大堆問題想問姑娘,但姑娘一雙紅腫的雙手,與一臉全無喊疼跡象的平靜神色,卻教他瞧著有些不忍,一時之間問不出口。
於是他便領著姑娘出了廣順行,一路行至兩條巷外的醫館,付了診金為她上藥之後,才走至東城門外一處僻靜、較少行人經過之地。
李玄玉攤開掌心中的物事,開口便問綻梅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綻梅抬眸瞧了一眼,便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答。「回大人,是玉簪。」
「這支玉簪,可是你偷的那隻?」李玄玉將掌心之物更遞近她些,再問。
雖然,他此時未著官服,平日也是與民親近得很,但若踫上問案、查案這等事,他仍是極有在公堂上的那股嚴肅凜然。
綻梅的視線從李玄玉掌心中的玉簪緩緩移向李玄玉臉容,眸心盈著些許困惑。
她不太明白,為何自從和香從她房裡找出小姐的玉簪,一狀告到孫管事那裡去之後,據聞一向賞罰分明,最恨偷竊的孫管事會將這事足足擱了好幾日。
而好幾日之後,孫管事明明拿了家法板子,招集所有下人到內院,頗有要好好責罰她一頓,再趕她出府的氣勢,最後卻是簡單打了她幾板子,便將她交由這位縣令李大人帶走?
好吧!興許周家習慣將犯事的下人交給縣衙處理,綻梅心裡已然做了許多最壞的預想,但是,此位李大人既沒穿官服,也沒押她到縣衙,甚至還帶她至醫館為雙手上藥,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奴婢其實不甚確定。」綻梅據實以答。
「你偷的物事,你不甚確定?」李玄玉問道,心中疑惑更甚。
「奴婢趁無人注意時便拿了,不敢細瞧。」綻梅垂眸,答得有些心虛,話音卻仍舊沈穩。
小姐不要她梳頭已有一段時日,她並不清楚和香從她房中拿出的是哪一支,她只知道,和香平時沒那麼大膽,會在她房裡翻找物事,或許……是小姐不願留她,才會在姑爺不在的時候,恰巧鬧騰出這麼件事來。
那麼,既然小姐不想留她,玉簪便是她偷的吧。
她有什麼好爭的呢?一切,都無所謂了。
見她神色黯淡,似有萬千思緒,李玄玉面色凝重地又問︰「你為何偷玉簪?可有什麼特別的緣由?」
「回大人,奴婢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心中喜愛得緊,一時貪念陡生,並無特殊緣由。」綻梅幾經思量,開口應答。
「既是不敢細瞧,為何又說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幾乎是不用多問,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一時貪念陡生呢!瞧她連這玉簪長啥樣都不甚關心,多瞅兩眼也無,哪來的貪念?
「這……奴婢、奴婢……」綻梅一時語塞,竟是答不上話。
李玄玉素來嫉惡如仇,生平最痛恨說謊之事,雖是隱約猜知她有難言之隱,但口吻仍是極為不悅地道︰「既沒偷簪,為何認罪?你難道不知道偷竊在我朝是重罪?若是開堂判下,輕則砍其雙手,情節重大者,甚至能夠失其性命。」
「大人,簪子真是綻梅偷的,奴婢做了錯事,自然要認罪,奴婢知錯,但憑大人依法處置。」綻梅應道,眼眉間仍是那股堅決神氣。
「放肆!本官面前,淨是一派胡言!」只可惜這裡沒有驚堂木,否則李玄玉一定會拍得極怒極用力。「前語不對後言,你真以為本官是非不分?你若有冤屈,本官自當竭力為你洗刷污名。」
「大人,奴婢沒有冤屈。」綻梅提裙便想跪下,神色堅毅,話音平和,竟讓李玄玉感到有幾分心軟。若玉簪不是她偷的,她何苦做到如此?
「公堂之外,毋須下跪。」李玄玉拉住她衣袖,搖首微歎。「現下還不肯說真話?你急急認罪,可是想包庇何人?可有人栽贓於你?」
「不,沒有。沒有人栽贓於我,奴婢也沒有想包庇何人。」綻梅搖首,平靜眸心有抹微乎其微的驚慌,又再次強調。「簪子真是奴婢偷的。」
方才提到砍手丟命,她連眼睫也不眨一下,現下提到包庇,她倒是神色有異?
是誰?是其他下人忌妒她即將被大少爺收入房,所以誣陷她嗎?
不、不對!若是其他下人,她不需要急急認罪,而且……收房?
仔細想來,孫管事其實不須特意跟他提起收房之事,而孫管事再三跟他強調家務事不須開堂,僅須私下問問,這當中的用意是什麼?
家務事……家醜……
孫管事既要對大少爺交代,也得對大少奶奶交代,他贈簪,自是憐此下人乖巧聽話,對她心有不捨……
大少奶奶?一個念頭瞬間閃入李玄玉腦海。
「你想包庇之人,可是周家少夫人?」她是跟著夫人來的陪嫁丫鬟,在廣順行周府裡,恐怕也只有跟這位夫人感情最深。
「大人。」綻梅心中一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跪下。「大人,奴婢偷竊是千錯萬錯,罪該萬死,奴婢願意隨大人回縣衙,一切憑大人依法處置便是,還望大人不要對小姐妄加猜測,亂扣罪名,小姐是千金之軀,禁不起這般臆度傷害,請大人莫要壞了小姐名聲。」
他問案推敲,倒是妄加猜測,倒是臆度傷害,倒是壞了小姐名聲了?
這簡直荒謬至極!與她口中的小姐比起來,他這位縣令大人還真是容易冒犯……李玄玉掀動唇瓣,竟然想笑。
罷了,愚忠之僕,其心可憫。
李玄玉將孫管事予她的玉簪遞到她面前。
「這支玉簪,是孫管事贈你的,你走吧,哪裡來便哪裡去。」
綻梅大大一怔,驚愕揚眸,眼眉間儘是不可置信。
「還不走嗎?真要鬧上縣衙,讓我辦了你家夫人?」見她猶疑,李玄玉只好出言恫嚇。其實,家僕一心護主,憑他一介小小縣令又能奈何?
妻妾爭寵,栽贓誣陷,今日若他未至周府,若她未遇孫管事這般好心腸的老人家,憑她那股直想衝動認罪的蠻勁,恐怕連幾百下板子都不夠捱。
也罷,這事兒便這樣吧,雖然不臻完美,但他還能怎麼辦?
「大人,為什麼……孫管事……」綻梅喉頭一哽,心中有無數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順利道出一字。
「起來吧。」李玄玉摸出自個兒懷中錢袋,也一併交予她,她一個姑娘家,未來獨力討生活恐怕不易。「找份活兒,好好把日子過下去,你把那些該扛的不該扛的盡往身上背,豈不辜負孫管事一番心意?」
「這……奴婢不能拿,奴婢謝過大人。」綻梅將李玄玉給她的靛青色錢袋推回去。
李玄玉後退一步,不收便是不收。
「去吧,姑娘一切珍重,我走了。」李玄玉回身,頭也不回地踏上回縣衙的青石板道。
「大人……」綻梅嘴唇動了動,看著李玄玉的背影,再垂眸望向手裡的玉簪與錢袋,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得說些什麼才好。
爹爹不要她,娘拋下她,如今小姐也不要她,她原以為老天爺對她無情,早做了一切最壞的預想,卻原來,老天仍對她有情嗎?
綻梅怔怔的站在東城門,一路注視著李玄玉遠揚的背影。
老天有情,似也無情。
天地之大,現今她又有何處可去?
中秋夜,明月高懸,霽陽湖畔,天幕與湖面皆有一輪皎潔明月。
今日,霽陽縣迎來了貴客,李玄玉與他難得到訪的恩師,也就是當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尹大人,一同漫步在霽陽湖畔。
「恩師來訪,怎地不事先知會學生一聲?」李玄玉依舊身著淨素長袍,一身書生氣息爾雅溫文,眉宇間剛毅神色正義凜然。
「知會啥呢?」頭髮灰白,年過六旬的尹尚善搖首笑歎,言談中頗有無奈之意,「你什麼脾性,為師的還不知道嗎?知會你又如何?你便會設席款待為師,好好地勞民傷財,替為師張羅一頓鋪張浪費的中秋宴嗎?」
這麼簡單一句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李玄玉臉色一黯,頓時明白了恩師的來意,勞民傷財,鋪張浪費……恩師今天來此的用意,想必與他前些日子呈給聖上的折子有關了。
果然,見李玄玉似已猜知,尹尚善開口便問︰「玄玉,聖上此次有意南巡,正是你大大彰顯之力所成之機,為何你日前上折謹言說南巡之舉勞民傷財,要聖上萬萬三思,勿要成行?」瞧他這個學生將雯陽縣整治得多富足安樂,聖上若是親眼所見他的治績,必要大大撥擢一番。
「百姓安樂,本是學生分內之事。聖上意欲南巡之舉,確是勞民傷財。」李玄玉坦誠以答。
唉,他這學生什麼都好,就是不懂為官之道、尹尚善深深一歎。
「小女與內人,早聽聞了你雯陽香粉與通草、絨花之美,總嚷嚷著要來雯陽一探,玄玉,你可知道,與你同期之縣令、縣長,有幾位皆因著作,或是進貢有功,早已升上郡守。」
「師母如此看得起雯陽縣俗物,學生深感榮幸。」李玄玉又是恭敬一揖,對於恩師所提,同期官員皆已高昇之事不作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