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他,在不顧一切前往北境尋找師父後,便將所有的修練課業都拋諸腦後,以致後來的部分全都白費了。
他並未完全練就百毒不侵之體,只是接近極值而已;而練到這等地步,這世間也已難有毒物能夠加害於他。
偏偏,就是出現了那麼一個例外……
翻著後幾頁那些已無作用的修練事項,他不免感到沮喪。倘若當初能夠不負師父所望將所有步驟練完,在面對她身上的難解劇毒時,也就不至於那麼狼狽了。
雖然他硬是撐到將她體內遺毒全數引出後才筋疲力竭地倒下,但他的抗毒之體是否真能夠承受得住這毒性,卻還是個問題……
「即使明知自己有遭毒反噬的可能性,你還是下了決心幫她將毒全引出嗎?」身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令孫獨行不由得一震。
這是……
他緩緩轉過身,不敢置信地瞪著站在門口、含笑看他的男子。
「師父……」他訥訥低喃。
「你長大了,行樂。」男子伸手輕撫他的頭,彷彿仍將他視作當年的孩子一樣。
「師父……」從震驚中回過神,他得意地笑著,朝男子驕傲道:「師父,行樂辦到了,行樂已經順利幫她將毒引出,她已經沒事了,所以、所以……」剎那間,他忽然感到一陣茫然。
所以什麼呢?
男子仍是一貫笑睨著他。「你說的她,是誰呢?」
「她……」是誰呢?孫獨行不由得感到迷惑。
直到一繒赭色紅髮在記憶的風中揚起,令他瞬時瞪大了眼,興奮道:「對了,是紅兒!她叫秋紅,所以我都喚她紅兒。」
男子笑了聲,伸手敲了他一記。「別幫人亂改名。」
「咦?」不對嗎?「可是,紅兒叫起來比較順口、也比較好聽啊……」他不滿地嘟囔。
「這不是重點。」男子啼笑皆非地搖頭歎息。「重點是,你是不是還忘了什麼?」
忘了什麼?他再度茫然。
「你,找到答案了嗎?」
答案……
注視著眼前和藹依舊的男子,乍然再見的心已逐漸平靜,孫獨行靜靜望著他,唇畔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師父,行樂至今依舊無法理解您當年的決定,甚至依舊對您有所怨懟,對於您愛慕的那名女子更是無法諒解,但……紅兒是無辜的,我怎樣也無法恨她,甚至……」俊秀的面皮染上了一片赧紅。「越是跟她相處,就越是覺得……想要就這麼一直看著她……」
看著她的一顰一笑,嬌羞嗔怒,看著她的手足無措、故作堅強……她的一切,是那樣令他又愛又憐,捨不得放手。
「你,愛她嗎?」
愛?孫獨行不禁露出了苦惱的表情。
「我不懂您所謂的愛是怎樣的情感,我只是……只是想要陪在她身邊、想要不顧一切地保護她……」
「以兄長的身份嗎?」
「不是!」他急聲駁斥,臉色瞬間紅得恍若就要滴出鮮血。「已經、已經不是兄長了。」
男子聞言,仍是一貫地笑著。
「要到你能夠徹底體悟那份心中的感情,可還有一段路得走呢。」至少,他可以安心了。「那麼,現在的你,不該繼續逗留在此吧?」
「咦?」
「她還在等你,還需要你的守護不是?」男子微微一笑。「你願意答應師父不計一切地保護她嗎?行樂。」
孫獨行正色,堅定地望向他。
「嗯,我會的!」
曾經躊躇不前的答案,如今已變得明朗。
這一次,他不會再猶豫了……
「行……獨行……」
恍惚朦朧的意識中,似乎聽見有誰在呼喚他。
好耳熟的聲音,是誰呢?
「孫、獨、行!你還活著嗎?還活著的話就快回我一聲啊!」那聲音顯得氣急敗壞,下一瞬,他清楚感覺到那人抓住他的肩頭用力搖晃。
「醒來!你給我醒來!就算死了也得給我活過來!」氣急敗壞瞬間變為咆哮狂吼。
啊……這聲音,他想起來了……孫獨行忍不住呻吟。
「別搖了,別搖了,沒死都被你給搖死了……」
「你還活著!」聽見那聲虛弱的回應,龍耀礬終於停下毒手。「你還沒死?真的還活著?」
「……你到底是要我死還是要我活啊?」問這什麼廢話!死人會回答他嗎?
話說回來,為什麼他會虛弱成這副德性?還有……
「喂,耀礬,你轉性了嗎?沒事脫我衣物作啥?」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全身光溜溜的,身旁還站了個大男人……他渾身起雞皮疙瘩了。
「我還想問你呢!」龍耀礬毫不留情地在他頭上敲了一記。
「才交手給你就給我出紕漏,要不是我那些手下平常訓練有素,這雙龍堂早不知亂到什麼程度去了!你是中了那只花妖的媚術,被迷得神魂顛倒,還差點被吸乾精氣了是吧?早告訴過你要去接近那些妖物之流的靈怪之前,要先去掉童子之身比較保險,你偏偏不當一回事。」長篇抱怨還有拉拉雜雜的一大堆沒扯完,卻驟然遭人打斷。
「紅兒呢?」龍耀礬的一堆廢話,他只聽進了「花妖」兩字,接著猛然記起了一切,也發現了不對勁——
那女人呢?怎麼應該睡在他身旁的人不在,不該出現的人反倒回來了?
龍耀礬微怒歎道:「跑了。聽說是用你特製的迷藥,一路迷到所有阻攔她的守衛逃出去的。」
她離開了?孫獨行立時大驚失色。
「她往哪個方向離開?」強撐著虛弱的身子坐起,僅是如此一個動作,便令他急喘不已。
「你要去追她?依你現在這副破爛狀況,是想玩命嗎?」龍耀礬緊蹙眉頭,深表不贊同。
「她往哪個方向去了?」孫獨行不理會他,堅持要得到答案。
「……北方。」龍耀礬無奈一歎。「大概是以為終於吸乾了你的精氣,所以決定回去繼續當她的花妖吧。」
聞言,孫獨行隨即瞪大眼。
為什麼……他應該有把一切全盤托出、清楚明確地告訴她了啊!她怎能……
「你想死嗎?」龍耀礬連忙阻止急欲下床的他。
「我非去不可。」這是他的回答。
龍耀礬鎖死眉頭。「她不值得你為了她送命!不管你是要復仇還是怎樣,將來有的是機會……」
「她是我的妻子!」孫獨行急吼。「還有,我不會死!」
既然他還能夠醒過來,就表示體內之毒應該已無大礙,現在的體虛主要是因為化毒和縱慾所造成的耗損,之後只要充分休養即可恢復,不過,他現在沒那麼多閒工夫繼續賴在床上躺了!
「妻、妻子?」龍耀礬不由得一愣。
這進展是怎麼跳轉的?太驚人了!
「把補元丹給我……」孫獨行微顫著朝龍耀礬伸出手。
雖然心急,但還沒急到可以隨便玩命的程度。畢竟現在不過是說了幾句話便讓他喘到快斷氣,要是真就這樣拖著這副破爛身體出去找人,只怕他連雙龍堂的大門都出不去。
龍耀礬看著他,面色凝重地思索了會兒。
「你會把她帶回來嗎?」他問。
孫獨行的目光驀然一合。
「倘若這裡容不下她,我會帶她回山裡。」
「別誤會。只要是你認可的,我絕對不會有意見。」雖然他對那只花妖沒啥好感,但他相信師弟挑人的眼光。「不過嘛……」
他邪惡一笑。「你應該會記得回來吧?」
孫獨行冷冷睇了他一眼。
「如果你忘了回來,這兒可是會有人哭喊著要找姐姐喔。」
「……知道了。」
得到承諾,龍耀礬滿意地點頭,從袖中拿出一隻盒子遞給他。
「我也只剩這三顆,回來後記得要加倍奉還啊!」
接過盒子,孫獨行斂眸掩去眼底的光芒。
是是,他會「加倍奉還」的!
長年白頭的山巔,如今那片白皚之中再度點染一抹艷紅,北境山麓依舊籠罩著那股腥甜花香,未曾消散。
若冰……
凝視著眼前再起的紼紅,秋彼岸心底有著沉重的絕望。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赤艷依舊,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千年寒玉的凍氣隱匿……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狂風揚起她那一頭青絲,昔日的艷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較暗的褐棕色。
——當你身上之毒全數祛除之後,便能與常人無異,再也不需仰賴花毒而活;反之,之前讓你賴以為生的紅花,反而會成為碰不得的劇毒……
再也回不去了……
唇畔苦澀一笑,她搖搖欲墜的身子走在荒廢的村落中,一步步緩慢而堅定地朝著眠紼塚前進。
花香有眩惑的催眠功效,她強撐著意識,直到一個踉蹌令她倒臥在地,再也無力爬起。
出外飄蕩的孤魂再度回到生身之地,卻是連一步也無法靠近……
不符季節的異常風勢不斷張狂吹拂,夾帶著山巔濃郁醉人的毒香,如血般的吹息不停在她週遭打轉。
半睜的眼,緩緩淌流下淚。
娘啊……這是您給的懲罰嗎?
懲罰紅兒沒聽您的話,為了自己欲圖得安寧的私心,因而將那令牌還給了他們,還給了那令娘痛苦一生的人……抑或是,懲罰紅兒竟如此輕易就交付了信任,甚至……
疲憊地,她輕合上眼。
不帶痛苦的死去,是否也是一種幸福?
至少,不必像娘親那般痛苦一生……
這樣,也好……
「……紅兒……」
一陣模糊的呼喚聲彷彿從遙遠的記憶中傳來。
誰?是誰在呼喚她?
會喊她紅兒的,只有娘親而已,但娘親的呼喚向來是清冷顛狂、毫無感情的,不會如此急切……
不,不對,她記得,還有一個人曾如此喚過她,帶著令她難以適應的親暱,總是令她感到羞窘無措……
「紅兒!」
近在耳畔的急切呼喊驚醒了她已迷離的神志,倏然睜眼!
還沒弄清一切究竟是夢是真前,癱軟無力的她已被一股蠻力拉起,跌進那熟悉的溫暖懷抱裡,隨即一顆藥丸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她口中。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為什麼沒等我醒來就離開?為什麼要自己跑回來?難道你忘了現在的你已與常人無異,這些花毒反而會使你喪命嗎?」
見她水靈的雙眸雖顯呆滯,但仍具生氣地望著他,令他心中的大石終於得以放下,怒氣隨即一發不可收拾地急湧而出。
天曉得剛才看見她動也不動地倒臥在地,害他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差點就停止跳動了。
幸好及時!
他鬆了口氣,將她擁在被冷汗浸濕的懷中,緊緊鎖牢,不留一點縫隙,彷彿擔心她又會趁機溜掉。
靠著兩顆補元丹稍微恢復了體力,好不容易才勉強趕上了她,若是再讓她給跑了,這回他可就真的再無力追去啊。
耳畔劇烈的心跳聲,一點一點喚回了她被震飛的神志。
「你……為什麼……」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來找逃家的妻子。」他垂首睇向她。「還好你沒事……」
師父有保佑,萬幸萬幸!
秋彼岸蒼白的雙頰驀然飛上兩朵紅雲。「誰、誰是你妻子!」
孫獨行挑眉輕笑。「你已將身子交給了我,不當我的妻子,還能跟誰呢?」
聞言,紅雲褪去,她強硬地撇過臉。
原來,只是因為這樣……
「你已經拿命相抵,從此以後……互不相欠……」她強忍著心痛,漠然開口。
孫獨行靜靜凝視著她,看著她那泫然欲泣卻又強忍住淚的側顏,令他心痛。
「你……討厭我嗎?」
驀然微怔,她不解地昂首回視,看著他那一臉受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