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猶如魔幻情景。
許久,他才揚起沙啞的嗓音。「你有什麼感覺?」
她沒立刻回答,深吸口氣,在心頭低回品味著一切。
「我覺得今天的自己,跟昨天不一樣了。」說著,她凝睇他,嫣然一笑,那笑甜美如詩。
他不禁心動,伸手捧來她的臉,憐愛地在那嬌軟的菱唇印下深深一吻。
她閉眸,溫婉地承迎,沒有拒絕。
陽光愛撫著兩人相依偎的剪影——
同一時間,剛從一場徹夜狂歡的派對歸家的閻英秀接到一通期待已久的電話。
「真的?你確定有拍到照片?」她興奮地問。
「嗯,照片已經傳過去了。」
「是嗎?我看看。」她拿下手機,點開圖片檔案,一張清晰的照片顯現,畫面是一對男女在海邊擁吻。
另外還有幾張照片,都可顯示出這對男女之間恐怕有不尋常的關係。
「他們昨晚在台東一間民宿投宿,從晚上到天亮,兩個人都在一起。」電話那頭的男人跟她報告詳情。
五分鐘後,閻英秀掛電話,看著已經確實存在手機裡的「證據」,目光陰沉。
「這下可好,跟自己未來的小叔偷情,荊善雅,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正經八百的淑女還怎麼裝下去,哼!」
她冷冷一笑,想了想,撥電話給自己熟悉的八卦記著。
兩人相識以來,高晉風還是初次享有開車送善雅回家的榮幸。
他很興奮,一路上都哼著歌,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善雅見他笑嘻嘻的簡直像個大男孩,忍不住也偷偷抿著笑。她可以感覺到,坐在身旁的這個男人確實是鍾愛著自己,他的感情幾乎要沸騰。
而她自己,同樣是心頭小鹿亂撞,若不是一向自制力高強,恐怕也會像他一樣把持不住,高歌歡笑。
「到了。」
家門就在前方,她開口要他停車。
他看看她,又看看前頭走日式風格的獨棟樓房,樓外有個禪味十足的庭院,養著一池魚,種著山茶花,鋪著彎曲石板道,錯落幾盞石燈籠,中央一個石水缽,流水經過竹管,敲出規律的聲響。
「這就你家?」
「嗯,是我家。」
好別緻的一棟樓房,簡約平實,絲毫不見奢華,通常一般大富大貴之家總會盡力在房屋內外作文章,雕樑畫棟,極盡風流,但她家顯然不走這種風格,蘊著禪風的庭園和她本身的氣質很像。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書香世家。
高晉風想起自己家那種鑲金嵌銀的絕代風華,不禁苦笑,難怪旁人都批評他們是暴發戶。
他下車,替她打開車門,展現紳士風度。
看到她家外觀後,他忽然有點慌。有一天當她得知真相後,她會原諒他嗎?她的父母兄長,能夠接受與他哥哥大不相同的他嗎?
適含這種家庭的女婿該是個君子,不是像他這種放蕩不羈的浪人。
「謝謝你送我回來。」善雅完全不知他內心的掙扎,甜甜地笑。
他回她微笑,暗暗握了握拳。不管怎樣,他要定了這個女人,此生此世,初次這般認真地想擁有一個女人,追求她所給予的愛情。
「那我進去了。」她朝他點點頭,意欲轉身。
就這麼走了嗎?就這麼讓她回到一個他可能闖不進的世界?
高晉風心慌意亂,也不知哪來的衝動,驀地拽她入懷,用力擁抱。
「怎麼了?」她嚇一跳,卻沒抗拒,任由他抱著。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他用下巴貼著她的頭,沙啞地低語。「你會說服你家人,取消那個婚約。」
「嗯,我會盡力。」她柔順地偎在他胸懷。
「不可以後悔!」他近乎焦灼地叮嚀。
她感覺到他的異樣,從他懷裡抬起頭,靜靜地望他,眼波溫柔,她發現他鬢邊似乎微微冒汗,揚起手,用衣袖替他輕輕拭乾。
「別擔心,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努力做到。」
「善雅!」他又擁抱她,心海波濤洶湧。天啦,他好愛她!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依依不捨地鬆開她,在她鼻尖上吻了吻。
「明天見。」
「明天見。」
「我到家後會打電話給你。」
「嗯。」
揮手道別後,善雅站在家門邊,目送他開車離去。
直到那銀綠色的車影沒入夜色裡,她才悠然轉身,拿鑰匙開門。門一打開,迎面便看見一個男人身影。
「小哥!」她驚訝地喚。
荊善仁瞪她,雙手環抱在胸前,顯然在門內等候她一陣子了。
「你站在這裡幹麼?」
「你還問?我在樓上都看見了!」荊善仁很不悅地強調,口氣狀若吃味,「有個男人開車送你回來。」
小哥都看見了?
善雅臉紅。該不會連方纔的吻別都被他看到了吧?
她故作鎮定,回身關上門,往屋內走。
荊善仁跟在她後頭。「你別裝聾作啞假裝沒這回事,那傢伙是誰?是你朋友嗎?追求者?還是——」他遲疑地頓住,似乎不願說出口,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擠出來。「總不可能是你交了別的男朋友吧?」
善雅一震,半晌,緩緩轉過身來。
荊善仁端詳她略微蒼白的容顏。「該不會真被我猜中了吧?那傢伙是你的男朋友?」
善雅咬唇,暗中深呼吸。該面對的,終歸要面對。
「小哥。」她輕聲喚。
荊善仁一凜,直覺她這聲呼喚有弦外之音。「什麼事?你說。」
「公司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她問。
「公司?」荊善仁愣了愣,沒想到妹妹會問這個。「還不錯啊!自從高家的資金挹注進來以後,公司體質改善不少,財務危機總算撐過去了……我知道了!」他忽地恍然大悟。「你是擔心如果你決定取消婚約,會影響公司跟高家的合作對吧?善雅,你跟剛才那傢伙是認真的?你真的喜歡他?」
善雅直視兄長,對這個最疼愛她也最依賴她的小哥,她不願說謊。「對,我喜歡他。」
「你真的喜歡?」荊善仁震住了,又驚愕又迷惘,內心五味雜陳。自從妹妹前一段戀情夭折後,身為兄長的他,一真不忍她這些年來過得心如止水,總是盼著能有誰再讓她領略愛情的滋味,但如今她已是某人的未婚妻……
「我是不是太壞了?」善雅幽幽地問。「我太自私了,對嗎?小哥,我明明已經答應高家婚事,不該反悔——」
「不對!你當然可以反悔!」荊善仁打斷妹妹,他激動地握住她肩頭。「善雅,如果你跟那傢伙是認真的,如果你真的喜歡他,小哥絕對支持你,一定會站在你這邊!」他信誓旦旦地保證。
「可是……」
「公司的事你不用擔心,其實我跟爸媽還有大哥以前就商量過了,如果因為你不願意答應跟高晉安的婚事,對方就反悔抽回資金,那我們寧願把公司放給它倒,也絕不會犧牲你的幸福!善雅,你知道我們都很愛你的,只要你開口說一聲不,我們絕不會勉強你。」
她知道,就因為明白這點格外感到對家人虧欠。
爸爸、媽媽、大哥、小哥,他們所有人最關切的都是她的幸福,而她的自私,卻很可能害公司破產倒閉,善雅落淚,眼神清瑩憂傷。「謝謝你,小哥,真的謝謝……」
「謝什麼呢?傻瓜,我們是一家人啊!」荊善仁笑著彈指敲妹妹額頭,跟著拉起她的手。「走吧,我們去告訴大家這個好消息,他們如果知道你能夠再愛了,一定都很高興。」
善雅拭淚,與哥哥一起回到屋裡,對她來說,這將是個與家人坦誠相對,溫暖又甜蜜的團圓夜。
對高晉風來說,這晚卻是個嚴苛的考驗。
一回到家,父親便沒給他好臉色,冷哼諷刺。「又去哪兒鬼混了?昨天索性就整晚不回家,今天又這麼晚回來,高晉風,你還真把家裡當旅館在用啊!」
高晉風默不作聲。
高夫人見么子又惹老伴生氣了,連忙迎過來。「晉風,去哪兒了?吃飯沒?肚子餓嗎?我叫廚房替你將飯菜熱一熱。」
「不用了,媽,我剛在外頭吃過了。」
「哼!他當然吃過啦,肯定是有酒有肉,絕不會虧待自己。」高明義繼續譏諷兒子。
高晉風閉了閉眸。實在不能想像,如果自己在這個家裡表明要追求哥哥的未婚妻,會惹來什麼樣的軒然大波?老爸說不定會氣到將他逐出家門,老媽大概會哭天搶地,但他最關心的,只有大哥的反應。
「哥呢?他不在家嗎?」他問母親。
「你哥吃完飯就到書房去忙了,他今天開了一整天會,明天還要招待國外來的客戶,哪像你活得這麼逍遙自在?」
又來了。
高晉風苦澀地尋思,動不動就拿他跟大哥比較,他很清楚自己這些年來的表現有多令老爸失望。
「我上去看他。」他簡潔地拋下一句,躲開父親的責罵與母親過分的關懷,急急上樓。
高晉安果然在書房裡,正拿著幾份報告做比較,摘要重點。
高晉風站在半敞的房門前,凝視專心工作的兄長,腦海浮現的卻是童年的回憶。有一回,淘氣的他打破了老爸最愛的古董花瓶,老媽急得拿籐條要打人,他嚇得不知所措,是大哥挺身而出,替他擔下這個錯。
那年冬天,很冷,屋外飄著雨,大哥被老媽在院子裡罰跪,忍受風吹雨淋。
而他渾然不知,還在夢裡香甜地睡著,半夜作惡夢醒來,想找哥哥訴苦,才發現哥哥不在房裡。
他慌著在屋內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在院子裡找到哥哥,知道哥哥被媽媽罰跪,他難過地哭了,終於鼓起勇氣招認其實是自己闖的禍。
媽媽卻不相信,以為他是想替兄長掩飾,堅持不肯收回成命,當晚爸爸出差不在家,沒人能救大哥。
他哭著跑到屋外陪大哥一起罰跪,老媽這才心軟了,饒過他們兄弟倆。
隔天,大哥發高燒,病到無法下床,他哭著不願去上學,要在家裡照顧哥哥,但最後,還是被逼去學校了。
那天,獨自臥病在床的大哥心裡在想些什麼?難道不會覺得媽媽很偏心嗎?不會哀怨自己受到的待遇嗎?
他不明白,為何大哥總是甘願地忍受這一切不公平?直到數年前,有一天,他偶然聽見大哥與母親的對話,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最愛的哥哥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子,原來哥哥身上有這麼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他終於懂了,懂得母親的偏心所為何來,懂得為何兄長甘願忍氣吞聲,甘願為高家犧牲自我。
他懂了,他可憐的哥哥,活在這樣的家庭有多麼不快樂!
而他,既然獨佔了母親的寵愛,又怎能再和兄長爭奪父親的關注呢?
他決定放逐自己,離開這個家……
「呆站在門口乾麼?怎麼不進來?」高晉安溫和的嗓音揚起。
高晉風定定神,無助地望向兄長。
他最親最愛的大哥,他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快進來啊!」高晉安笑道。
高晉風躑躅地走進書房,不敢坐下,在書桌邊彷徨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