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當成什麼樣的女人了?
「過分……」善雅呢喃,合上書本。
那男人真的很過分,他怎能過著那般放蕩不羈的生活,又以為她懂得陪他玩那種男女遊戲?
她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的,這樣的男人,與她分處兩個世界。
最好離他遠一點……
一念及此,善雅幽幽歎息,下巴抵在曲起的雙膝上,撇過臉,望向窗外迷濛的月色。
他瘋了嗎?
大概是瘋了,否則不會像個偷窺狂似地跟蹤她,昨天跟蹤她到賓館還不夠,今日又來到她的店附近,坐在車裡,遠遠地注視店門口的動靜。
她在店裡嗎?或者不在?有個方法能讓他迅速確認這一點,只要他走進店裡問那個店員就可以。
但他做不到。
高晉風,一向於情場上瀟灑縱橫,將女人當成飯後點心的花花浪子,竟然會怯於面對一個女人。
他怕她。
說是怕也不盡然,該說在她面前,在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睛前,他總覺得自己似乎被看透了,有點莫名的自慚形穢。
他不喜歡那雙眸子,不喜歡她看他的眼神,卻又自虐地想再看到她,想分辨清楚她注視他的眼神到底隱含著什麼……
不對,她的眼睛不是重點,眼神如何也與他不相干,他是為哥哥來的,只想證明這女人不值得哥哥的犧牲。
他是來引誘她的,引誘她摘下淑女的面具,讓爸媽與哥哥認清她的真面目。
他想證明,她跟一般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並沒什麼不同,她們都是眼高於頂的,只懂得批評別人,自己卻是膚淺沒內涵。
這種表裡不一的名媛淑女,他見多了,她也不會是個例外。
不該是例外……
高晉風陰鬱地尋思,將近半個小時後,店門口有了動靜。
一輛休旅車駛過來,停在門口,接著一個男人下車,進店裡幫忙抬了幾個紙箱上車,然後,是她娉婷的身影。
他看著她與那個男人一同上了車。
那傢伙是誰?他們要上哪兒去?
他擰眉,發動引擎,悄悄尾隨於後。
善雅來到朋友經營的賓館。
於承歡,她的高中同學,兩人情同姐妹,一年前承歡接下家裡的事業,決定成為這間汽車賓館的老闆娘時,老實說,她很震驚。
汽車賓館,Motel,在台灣幾乎已成為情侶幽會場所的代名詞,會來這裡開房間的情侶基本上都是打算做……那件事,而且更多的情侶是由於不倫或外遇,為了避人耳目,才選擇上賓館。
她曾勸過承歡放棄,但思想比她開明百倍的承歡可不在乎這些外在評價或觀感,誓言將家傳的Motel打造成情侶的天堂樂園。
「我要他們在這裡休息的時候,有種賓至如歸的溫馨感,除了華麗的裝潢以外,更重要的是舒適,以及體貼入微的服務。」
於承歡一面帶她參觀房間,一面歡快地說道:「所以才需要你幫忙,善雅,你今天帶來的花器都好漂亮,我好喜歡,我在想,能不能也請你設計一些比較特殊的裝飾品,提升一下這裡的品味?」
「嗯,我會盡力。」善雅舉起數位相機,將房間每個角落與細節都拍照紀錄,以便回工作室後據此設計玻璃藝品。
「那就謝謝你啦!」於承歡喜悅地拍手,領她參觀過幾間房間後,邀她在休息室喝茶。「累了吧?這花茶我請人特別為你泡的。」
「謝謝。」善雅端起茶杯,淺啜一口,一面專注地審視方才拍下的照片。
「怎樣,我這些房間裝潢得很有品味吧?」
「嗯,很不錯。」
見好友也同意,於承歡滿意了,她知道善雅不擅長說謊,說不錯就是不錯,絕非違心之論。
她也端起咖啡,啜飲幾口,忽然想起什麼,笑著揚嗓。「對了,昨天你到我這兒來,不是遇見一個帥哥嗎?你說你認識他。」
善雅聞言,怔了怔,遲疑地望向好友。
「就那個長得很性格的帥哥啊!你應該沒忘記吧?」
「……嗯,我記得。」
「他不是跟女朋友一起來嗎?」
「嗯。」
「他女朋友開了房間後,兩人好像吵了一架耶。」於承歡好笑地爆料。
「什麼?」善雅一愣。「為什麼?」
「天曉得?」於承歡聳聳肩。「聽說那男的搶過鑰匙,馬上到櫃檯辦退房,那女的很生氣,罵他存心玩弄,結果兩人就不歡而散了。」
有這種事?善雅愕然。
「喂。」於承歡忽地靠過來,分享秘密地眨眨眼。「你跟那男人之間該不會有什麼吧?為什麼他一看到你連女朋友都不顧了?」
善雅心跳漏一拍。「他只是我店裡的客人。」
「真的只是客人而已嗎?」
「真的。」
「好吧,你既然這麼說那就是這樣嘍。」於承歡放棄追問,喝口咖啡,轉了個話題。「對了,你什麼時候要介紹我認識你的未婚夫?」
善雅聞言,低眉斂眸。「改天吧。」
於承歡凝視她無表情的側顏,心弦一扯。「你確定真的要嫁給那個人嗎?你又不愛——」
「我們繼續參觀房間吧!」善雅笑著揚眸,打斷好友關切的問話。
於承歡看她兩秒,只能歎息。
當善雅決定沉默時,誰也沒法由她口中套出一句話。
善雅離開賓館時,高晉風正在接一通國際電話。
是他在美國的責任編輯打來的,追問他對於下本新書的計劃,之前聽說他在南美蠻荒地帶旅行,希望有冒險故事分享。
「抱歉,新書的事可能要再等一等了。」
「嗄?為什麼?」聽得出編輯的口氣很失望。
「我家裡有點事,現在人在台灣。」他笑著解釋。
「你回台灣了?」
「是啊。」
「有什麼事?別告訴我浪蕩子終於要定下心來結婚了喔!」編輯顯然很清楚他荒唐的情史,話裡滿是揶揄之意。
他自嘲道:「我?怎麼可能!」
「我想也是。」編輯笑道。「別說要你成家了,就連定下來跟一個女人交往都很難啦,你老實說,這些年來你跟女人交往有超過半年的嗎?」
「哈。」他諷笑。「別說半年了,連超過三個月的都數不出來。」
「我就說吧!不管你忙些什麼,拜託你,至少先把新書大綱交給我總可以吧?」
編輯在遙遠的另一端碎碎念,高晉風漫不經心地聽著,眼睛直盯著賓館門口。
終於,他看見她了,踏著輕盈的步履走出來,午後慵懶的陽光灑落她身上,她揚臉,望向蔚藍天空,似是覺得天氣很好,微微地笑,他怔忡地望著她的笑顏,那麼清恬,那麼自然,他找不到一絲做作。
她沿著紅磚人行道,慢慢地散步,他趕忙掛電話,下車跟在她後頭。
她前進,他便前進,她停下來,他也停下,她進書店裡買書,他也隔著一排排書架,偷窺她清秀的容顏。
她拿了一本小說,一本精裝插畫書,一本設計得別出心裁的手帳,當她來到外文書櫃前時,他的心跳微促。
不曉得她會不會注意到,在她面前,正好有幾本書是他寫的?但他想,她應該不會對冒險小說或旅遊札記有興趣。
他錯了。
她取下一本旅遊攝影集,主題是南極,她翻閱著那一頁頁精緻的彩色圖片,一隻肥胖逗趣的企鵝引出她唇畔的笑紋。
他的心怦怦跳。
她喜歡企鵝嗎?想去南極嗎?那麼,他有一天一定要去一趟南極,記錄旅程的點點滴滴,到時候希望她翻閱的,能是他用心寫就的作品。
離開書店時,她提了一袋書,他也提了一袋,跟她買同樣的四本書。
穿越馬路後,她停在一座公車亭下。
千金小姐也搭公車嗎?他訝異。
公車來了,她排隊上了車,他也偷偷擠在最後面,她刷了悠遊卡,他卻是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掏零錢。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她視線,坐在她斜後方一排的座位。
在公車上,她一直看著窗外,招牌、路人、電話亭,似乎不論什麼都能引起她的興趣,但也只是遠遠地旁觀。
他凝望她的側顏,看著她悠遠的神情,他忍不住要想,她心裡有沒有喜怒哀樂,有沒有一點點熱情?
為什麼她縱然笑著,卻是笑得那麼淡、那麼輕?一顰一笑都讓人抓不住。
他無法想像她開懷大笑的畫面,也本能想像她痛哭失聲,她好似總是這麼平靜,心如止水。
到站了,有人下車,卻有更多人擠上車,車廂鬧哄哄的,她彷彿充耳不聞,沉浸於自己的世界。
忽地,有個年約六十多歲的老人摔出座位,趴倒於中間通道上。
「有人暈倒了!」
眾人慌亂,司機停車趕過來瞧。
「老爺爺、老爺爺,你沒事吧?」他拍拍老人的臉,對方毫無反應。「糟糕,他好像停止呼吸了!」
眾人更驚駭了,有人馬上打手機叫救護車,高晉風見情況不一妙,排開人群,擠到老爺爺身邊。
他先命人幫忙將老爺爺身體放平,檢查呼吸,確定失去意識,他俐落地解開老爺爺上衣。
「你要做什麼?」司機焦急地問。
「做CPR。」他簡短地應道,跪在老爺爺身側,雙手用力按壓老爺爺胸口。
他動作很確實,速度很快,搭配人工呼吸,數分鐘後,老爺爺已能正常呼吸,又過幾分鐘,救護車也來了,救護人員將老爺爺抬上擔架送上車。
一場騷亂這才平息。
眾人給予高晉風讚賞的掌聲,司機也謝謝他見義勇為,他笑了笑,只覺得身上熱得冒汗,好想痛快抹一抹。
一條手帕體貼地遞過來。
他接過手帕。「謝謝。」
「不客氣。」溫柔的嗓音震動他胸膛。
他定睛一瞧,這才發現借他手帕的人正是善雅,她凝睇他,唇畔含笑。
下公車後,高晉風陪善雅走回店裡。
夕陽西斜,彩霞滿天,向晚的微風拂面,很舒服。
兩人默默地走著,原本下車後她便要與他道別,他卻堅持送她一程,她沒反對,由他跟著。
再長的路也有到盡頭的時候,幾分鐘後,兩人抵達店門口,她轉過身來,與他相對。
他頓時有些尷尬,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麼,半晌,從褲袋裡掏出縐巴巴的手帕。
「這手帖都髒了,等我洗過再還給你吧。」
「不用了。」她想接回手帖。
他反應機敏地立刻又塞回褲袋裡。
她眨眨眼,訝異他的舉動。
他更糗了,表面卻聳聳肩,嘴角撇笑,擺出玩世不恭的姿態。
「你就讓我留著吧!你不曉得嗎?男人最愛從女人手中接過這種東西……怎麼說呢?就好像某種勳章。」
「勳章?」她茫然。
「就好像是你對我做了一件好事的獎賞。」他低語,眸光閃爍,似笑非笑,像是認真,又似開玩笑。
他以為她會不以為然地反駁,不料她卻是點點頭。
「你CPR做得很好。」
所以這真的是在讚美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