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說謊!周秋霽看得出來她一定在說謊。
看來,這套筆硯定是什麼希罕物,否則,雪嬌表妹不會對它留下印象,亦不會是此刻的表情……
它們到底什麼來歷?她開始有一點兒後悔,不該將此物拿出來。
「好了,就用這個吧。」徐雪嬌恢復如常表情,轉身道:「多謝表嫂了,等表哥回來,雪嬌會告訴他,很滿意這一切安排。」
「表妹中意就好。」
這一刻,周秋霽忽然忐忑不安起來,因為,徐雪嬌眼中有種奇怪的光芒,就像戰場上看到敵人中箭時的那種幸災樂禍。
她又夢見了從前的家。
偌大的花園,芳拿宜人,她坐在花榭深處,閒閒看著書,打發悠然的下午。
那個時候,她的父親貴為丞相、兩朝元老,位高權重,隨便一句話便能語動京城,而大姊是睦帝最寵愛的貴妃,艷冠六宮,傾國絕色,連皇后都嫉妒。
可惜,父親因參與謀反而獲罪,大姊也被打入冷宮。
她還記得抄家的那一天,無數士兵湧入府中,凶神惡煞如厲鬼,她的頭髮被為首之人一把抓住,將她在地上拖行,那一刻,她所有的嬌貴與尊寵蕩然無存,只覺自己變得跟街邊的乞婦一般卑賤。
皇上將她的家圈禁起來,她也不記得被囚困了多久,每天吃著餿冷的飯菜,生不如死……
砰!忽然,她好像聽見了撞門聲響,恰如抄家那日,青天霹靂般的聲音。
周秋霽猛然從夢中醒來,撐起身子,滿面驚駭。她本以為,是自己在嚇自己,直到她看清了床前站著的人影,才發現,這並非是一場惡夢。
江映城一把將她拖起來,一如當初抓住她頭髮的士兵,他的俊顏扭曲得不再像他本人,雙眸中似要冒出火來。
「是不是你幹的?」他怒吼道,「是不是」
她本想抓住床緣,力道卻一個不穩,重重從床上摔了下來,衣衫不整的模樣,狼狽不已。
「江映城,」她又羞又惱,壓根忘了禮數,脫口直喚他的名,「別忘了,你我只是有名無實的夫妻,誰允許你半夜三更如此無禮?」
「你當我想到你房裡來?」他冷笑回道,「若不是你摔碎了我青瓷筆洗,你以為我有空理你」
「筆洗?」周秋霽一怔,「你是說,你書房裡的筆洗?」
「別跟我裝!」他揚聲問:「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那筆洗怎麼就摔壞了?」她難掩詫異,「我交給雪嬌的時候,它明明還好端端的。」
「別把事情推到雪嬌身上!」江映城瞠視著她,「她一眼就看出了那筆洗的來歷,斷斷不敢碰,早已叫婆子將它送還書房了!周秋霽,我本以為當年你只是無心之失,本性並不壞,沒想到,你真有一副歹毒的心腸!」
「你到底在說什麼?」她越聽越急,「我把筆洗交給表妹後,就再沒見過它,況且晚膳後我一直待在寢房裡,哪兒也沒去!」
「我真該派人時時刻刻盯著你!」他說得有點悔不當初,「本以為對付你這樣的女子易如反掌,看來,我倒掉以輕心了。」
「有什麼證據能證明是我做的?」她頂撞回去,「誰親眼看見了?」
「不用猜,就是你!否則,筆洗擺在書房時好端端的,你為何擅作主張,將它借給雪嬌?」
「是你說從小身受姨母家大恩,要傾盡所有好好招待她們,表妹嫌棄我從庫房挑選的擺設不夠好,我才想到你書房裡那套筆硯。」周秋霽緊抿住唇,「我一片好意倒成歹心了?」
「別的都可以碰,唯獨書房那套筆硯,誰敢碰它們一下,我便削掉她手指!」
「那你就削掉我的十指好了!」她倔強地回道。
江映城逼近,一把扼住她的喉嚨,狠狠地說:「你以為我不敢嗎?你敢發誓,當時挪用那套筆硯的時候,沒一點兒看好戲的心思?」
她心裡咯一下,不料真被他猜透了。
沒錯,他珍愛那套筆硯的心思,她又怎會不知?只要跨入他的書房一次,看到他用袖口擦拭筆洗的情景,便能猜到八九不離十……
當時,她的確存著一點頑劣的想法,想整整他,也順便戲弄一下他那跋扈的表妹。
可她真沒料到筆洗會被摔碎……這到底是誰做的?似乎,在故意暗害她……
「披上你的外衣,跟我走!」他忽然道。
她眸凝,剛想問原因,便見他已轉身而去,她不得不趕緊抓了一件披風,跟上他的腳步。
他走得很急,彷彿正在發洩極大的怒氣,周秋霽隨著他繞過長廊,望著他的背影,不知怎地,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他實在與她想像中的江映城完全不同,彷彿兩個人。一個如沐春風般的優雅,一個心胸狹隘又暴躁。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曾經,她以為這個男子對她一見鍾情,即使他在新婚之夜那樣對待她,她也覺得肯定有什麼誤會,兩人之間仍有回轉的餘地……
但此時此刻,她完全冷靜了,眼前的他,如此變幻莫測,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早些遠離。
逃出這座府邸,會不會很困難?應該怎樣讓自己輕鬆脫身?周秋霽望向高高的紅牆,思緒似乎飛到了牆外的遠空。
「你傻愣著幹什麼?」江映城轉過身來,瞪著她。「快走!」
周秋霽嘴角逸出一抹澀笑,跟隨他步入一間香堂。
她以為香堂裡供奉的是江家的祖先,然而,牆壁上無佛無神,只一張女子的畫像。
那女子看來正值妙齡,站在垂柳前,十指拈花,恬靜而美麗。
這是誰?哪一位花仙嗎?像江映城這樣的男子,平白無故,為何要供奉一位花仙?
「還記得她嗎?」他的語氣越發凌厲,睨視她的眼神也格外陰沉。
「我認識她嗎?」她搜索記憶,全無半點兒印象。
「原來,你真不記得了—」江映城發出一聲諷刺的長笑,月光從窗子斜映進來,他的身影像清冷的鬼魅。
周秋霽真是受夠了他這樣無休無止的打著啞謎。「不如你直說了吧,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又是誰難道,你折磨我,跟這女子有關?」
他抿唇,笑聲漸斂,定定地看著她。
「你有沒有嘗試過,傾盡所有的努力,只為得到一件東西?可當你以為就要成功的時候,那件東西忽然被毀了……砰的一聲,就像瓷器被摔了個粉碎,你說,換了你,能不因此瘋狂嗎?」
他聲音變得很低,像是夢中的囈語,周秋霽退後一步,生怕他會做出什麼瘋狂的舉動。
他曾經應該受過沉重的打擊,因為他此刻的表情就像是個瘋子,憤怒又淒涼。
這一刻,她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絲同情,假如他不是經歷過一些特別痛苦的事,應該不至於如此……就像她,有時候想到周家滿門瞬間土崩瓦解,也氣得想發瘋。
如果有機會可以一刀殺了睦帝,她大概也會下手吧?
「你就在這兒待著吧,」江映城忽然道,「好好看看這張畫像,回憶回憶,假如你能想起畫中人是誰,我大概會原諒你……」
還是這句話!為什麼他不肯直接告訴她答案?呵,這大概也是對她的一種折磨吧,讓她殫精竭慮,恐懼交加。
她無法反抗,彷彿被縛住了手腳,在深淵裡沉浮……
周秋霽在香堂裡待了一整夜,深秋已近,單薄的衣衫讓她瑟瑟發抖,越接近黎明,越感到寒氣沁透心骨。
她怔怔地看著牆上那幅畫像,那拈花的女子,雖然算不上傾國傾城,卻的確有出塵若仙的美麗,應該是江映城中意的那類女子。
所以,這是他曾經的戀人嗎?以香燭供奉,案前還有鮮花素果,可見,此女子已經香消玉殞。
但她怎麼也想不出來,這女子跟她有何關係……她真沒見過她,真的沒有!
日上三竿的時候,徐雪嬌捧著一些茶點,得意揚揚地走了進來,臉上掛著勝利的笑容。
「表嫂,還沒用早膳吧?妹妹我可想著你呢,來,將就著用一些點心吧。」
周秋霽發現自己的確餓壞了,再加上整夜未眠,精力耗盡,此刻稍稍一碰就要暈倒。
她也顧不得許多,抓了一塊點心,吞進肚子裡。還好,此點心是做得極其滑軟的豌豆黃,吃得再急,也不至於噎死。
「表嫂還真放心啊,」徐雪嬌忽然說,「不怕妹妹在裡頭下了藥?」
「有什麼打緊的?」周秋霽卻笑道,「反正我如今也生不如死。」
徐雪嬌眉一凝。沒料到她如此無畏,所有的冷嘲熱諷、威脅逼迫似乎驟然無效了,看來她得換個方式了。於是她轉頭望向壁上,問道:「表嫂知道這畫中人是誰嗎?」
「不知道,難道妹妹知道?」
她神秘一笑,「若妹子告訴了你,有什麼獎賞啊?」
「你若告訴了我,定對你有天大的益處。」周秋霽淡淡回答,「若不肯,我就算百般利誘,你也斷不會說的。」
徐雪嬌笑容微斂。「表嫂果然是譽滿京城的才女,料人也算神准。」
「那麼妹妹還打算告訴我嗎?」她鎮定如常,「若不肯,捧了這點心,快快離去,若肯,就快些說吧,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告訴任何人你來過。」
抿住唇,徐雪嬌瞪著她,本想奚落她一番,沒料到卻被她反將一軍。
「青瓷筆洗……其實是你摔碎的吧?你深知那是你表哥的心愛之物,想藉此離間我與相公之間的關係,把一切過錯都推到我的身上,讓我來當這替罪羊。」
周秋霽說完,眼神有些銳利地看向她,發現她指尖微顫。可見,她猜測正確。
「那青瓷筆洗,與這畫中女子,有什麼關係嗎?」神智越發清醒,透過她一點一點的抽絲剝繭,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了。
「表嫂果然聰慧。」不得不頷首道,「既然如此,妹妹也不拐彎抹角了—畫中的女子,名喚蘇品煙,是表哥生平最最鍾愛的人。」
蘇品煙?呵,果然人如其名,那畫中安靜恬美的模樣,很適合這樣的名字。
「表哥從小就父母雙亡,寄養在我家中,蘇品煙是我家鄰居,表哥與她自幼相識。蘇家在我家鄉頗有些名望,雖然表哥與蘇品煙相互愛慕,但蘇家畢竟不會把千金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兒,所以表哥便立志要出人頭地,迎得美人歸。」
周秋霽靜靜地聽著,不知為何,她竟有一絲羨慕一羨慕這樣兩小無猜的純淨感情。
「三年前,表哥來到京城,當今聖上那時還是永甯王,機緣巧合,表哥投到他門下,成為府中幕僚,深受賞識,表哥覺得終於有了揚眉吐氣的一日,便接蘇品煙進京一索,誰料人才剛到京郊、下轎稍作休息,便被迎面而來的一匹馬兒撞得身受重傷,當場斃命」
她聞言大駭,睦目結舌。
「表哥當時以為,是因為自己普聖上辦事,得罪了朝中哪幫勢力,才會殃及他最愛的女子,但經過幾番調查,才得知那匹馬兒名喚『風駒』,本來為宮中御馬,卻不知肇事者為何人」
周秋霽腦中嗡嗡作響,砰的一聲,彷彿有什麼炸開了。
風駒、風駒……不就是那年先帝賜給他們周府的御馬嗎?不僅如此,這馬兒更是那一年爹爹送她的生辰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