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廚房裡準時出現使用鍋碗瓢盆的聲響,彭裔恩熟練的扭開瓦斯爐的開關,一邊煎蛋,一邊準備午飯。
她得在早上把早餐跟中餐一併處理好,如果有多餘的時間,再來準備晚餐的材料。
她,是這間房子的管家。
這棟三層木屋坐落於山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基本上整座山就只有這戶人家,如果有人信誓旦旦的說還有別棟屋子,那住戶百分之兩百鐵定不是人類,而且她得說聲阿彌陀佛,恭喜對方能活著陳述這件事。
因為這裡是黑山。
是個活人只進不出的山區。
熟路者都知道,黑山不能進,就算是大白天走入,只怕也是有去無回,聽說樹木會自動位移,道路會平空消失,也會突然出現,自以為記性再好也無用,因為來時路會在轉眼間消失。
越走越深,直到再也走不出來為止。
這是僅存的幾位「生還者」傳出來的,每個人都經歷過心驚膽顫的旅程,述說著充斥整個山中的魍魎鬼魅,談論妖魔精怪四處飛舞,渴求著人類的鮮血與鮮肉。
姑且不論為什麼會有生還者,或許黑山妖魔們希望他們把話傳出去,或許他們難吃到連鬼都嫌棄,也可能有其他護身符保住他們一命,總之,黑山的危險與恐懼是人盡皆知。
只要發現自己不小心走進黑山,趁來得及時一定得趕緊回頭,否則就回不去了。
而白氏一族,卻能在此相安無事、生活數代,是因為在久遠以前,白家跟黑山簽訂了契約,只要白家子孫不去招惹異象、不要探索異狀,這些會食人的妖鬼們,還能保白家代代平安。
而白家的管家屬世襲制,不一定是由男性繼承,也可能是女性,一開始的姓氏已經不可考了,只知道管家的命運與別墅相連,此生不得離開黑山。就算離開,晚上七點前必須踏進這棟屋子裡!
現在都什麼時代了,誰會願意一輩子被困在這座山裡?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就沒有再回來了,哥哥們有著鴻圖大志,沒有人願意繼承,但是管家一職非得有人接手不可,在父親意外過世後,沉重悲痛的喪禮中,已去世的白家主人開口問了下一個繼承者。
從大哥開始,沒有人應聲,一個接著一個,父親就擔心會發生這種事,所以一連生了七個孩子,就期盼有一個人能接下管家一職。過去民風閉塞,洗腦教育還能讓孩子們將管家當成職志,但時代不同了,大家到外頭唸書後,幾乎沒有人願意回來。
一路問下去,黑山不滿意得到的答案,頓時風聲鶴唳、鬼哭神號,她永遠忘不了父親擱在庭院的棺木蓋倏地迸開,已過世的屍身竟僵坐而起,猙獰的對著大家咆哮,「黑山不得一日無管家!」
那時嚇得眾人魂飛魄散,妖精鬼怪的笑聲充斥在灰暗的空中,哥哥們只會抱著身子發抖,緊抿雙唇,期待著有人能跳出來犧牲自己的人生。
閃電在雲層裡劈出光亮,緊接著劈向附近的樹,火光遂起,白家主人擔憂不已,催促著大家快點決定。
大哥不語,別過頭去,二哥、三哥如是,眼看著雷越劈越近,尖叫聲越來越淒厲,她突然義無反顧的大聲喊道:「我來!」
餘音未落,撥雲見日,父親咚的一聲又直挺挺地倒回棺木裡,一切異象彷彿都沒有發生過。
哥哥們用可憐的眼神望著她,彷彿同情她未來的一生。
生為黑山別墅的管家,擁有著終生無法離開的命運,從她接下管家一職開始,這詛咒便立即生效,直到她死亡為止。
哥哥們陸續離開,留下她在黑山生活,幼時常聽的童話故事就像她的生活,灰姑娘至少還可以撐到十二點,但她的門限卻是七點,而且一定得踏入這屋子的地板才算數。
如果沒有抵達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人知道,因為至今無人敢挑戰黑山的詛咒。
現任白家人只有兩位,兩位都是男性,大少爺白玠恆、二少爺白玠廷,大家年紀相仿,從小一起長大,所以主僕之間的份際倒沒那麼明顯,而且白家人對她非常好,兩位少爺也把她當兄弟看,她完全沒有受到虐待或是一絲一毫的委屈!
而且,雖說黑山與白家之間的羈絆特別,黑山絕對不會傷害白家人,但是也不會傷害管家,至少世代以來,管家與黑山別墅密不可分,如同生命共同體。
早餐上桌,彭裔恩沒卸下圍裙,三步並作兩步就往樓梯上跑,一路直奔三樓。
「二少爺,吃早餐了。」她叩了兩聲門。
「嗯……」裡頭的回應聲有氣無力,或許正確來說,是帶了更多的無奈。
「我進去了喔!」
「我不太想吃。」
這兩句話幾乎同時響起,但是彭裔恩絲毫不以為意的扭開門把,堂而皇之的走了進去。
房裡床邊坐著一個面貌性格的男人,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地板瞧,聽見開門聲愣了一下。
「彭裔恩?你進來了?」
「你又一晚沒睡嗎?」她沒好氣的往床邊走去,搭上他的肩,說:「不睡你會垮的!」
坐在床上的男人顯得非常疲憊,他緊蹙著眉,雙眼裹著繃帶,伸手反握住彭裔恩搭在他肩上的手,歎了口氣。
「我睡不著!太吵了!」
「吵?」彭裔恩深吸了一口氣,環顧四周,「現在房裡都是嗎?」
「一堆,連你身邊都有!」白玠廷咬牙切齒的說著,忽而轉向旁邊大吼,「滾開——」
唉!彭裔恩無可奈何,只得彎下身子將他給攙起。「我們先到樓下吃早餐,你昨晚也沒吃,不能再這樣下去!」
白玠廷吃力的站了起來,手上腳上都有繃帶傷口,他前不久才出車禍,身上多半是皮外傷,並無大礙,比較麻煩的,是他因車禍導致失明的雙眼。
「你不必扶我,我能走。」他低沉的開口。
「別鬧!你才剛回來沒幾天,下樓梯是很危險的事。」她堅持攙著他。「拜託你動作快一點,我還要趕著去上班!」
上班?白玠廷一聽見這個關鍵詞,立即迅速移動身體,他根本就不需要誰的攙扶,而且健步如飛,甚至到樓梯口時,手一伸就能構到扶欄,下樓的速度因腳痛是慢了點,但還是很平穩;即使從頭到尾彭裔恩都不鬆手,但看他的穩健步伐也相當驚訝。
「你不是看不見了嗎?」一邊說,她伸手在白玠廷眼前晃啊晃的。
「對,但是我跟你說過,我看得見『那個』!」他忿忿的說著,那個,泛指所有在黑山裡的東西。
不管是妖怪、鬼魅,甚至是精怪魔物,全部都聚集在黑山!小時候他跟哥哥的確都看得見這些非人,但是長大後明明再也沒有瞧見過,卻因為一場車禍意外,他失去了視力,卻再度開啟了另一隻眼!
「那個……為你引路嗎?」彭裔恩其實依然不明所以。
「你想得美!但是他們到處都是,我看得見它們,就知道方位,畢竟這是我成長的地方!」像現在快到一樓了,站在樓梯上往右下方看,就可以看見一堆魍魎鬼魅彎著腰對著某個地方垂涎三尺,那兒就是餐桌!
「這樣也不錯,你跟沒瞎差不多。」彭裔恩聞言,放心的鬆開手,先行一步往樓下走去。
「嘖!」白玠廷說不出他寧可瞎這種話。畢竟每天看一屋子的鬼魅,誰受得了啊!
「快點來吃吧,椅子在這裡!」彭裔恩把椅子拉開,刻意敲了一下,好讓他知道方位,事實上她才拉開就有一隻妖怪坐了上去,他完全不怕看不見。
彭裔恩細心的把早餐全盛裝在一個盤子裡,方便白玠廷拿取,等他入座,她才坐下來開始用早餐。
「中餐我都裝在盤裡了,你再拿去微波爐加熱即可,熱咖啡裝在保溫壺裡,倒的時候要小心,冷飲冰箱裡都有,每瓶都長得不一樣,摸一下你就會知道,都是你常喝的東西。」她一連串的交代著,「其他事別多做,等我回來再處理。」
「嗯,公司的事還適應嗎?」白玠廷正經八百的問著。
「……你說呢?」彭裔恩其實一個頭兩個大,「二少爺,你為什麼要把公司交給我代理?」
這是她一直搞不清楚的事。
二少爺經營債務管理公司,政府立案,民間一般說是討債公司,但二少爺不會做那種惡質低劣的行為,他總是認真的說要追回債務有得是方法,潑漆扁人這種事他敬謝不敏。
但是拿人錢財,予人消災,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如果有人委託他追回債款,他還是會努力為之;另一項重要業務是幫助負債纍纍者重新規劃債務,如何償還最划算、怎麼樣分配才不致危及信譽等等。
二少爺的債務管理公司在國內相當出名,許多銀行企業均委託「磊淨債務管理公司」追回債務,在業界算是有一定的名氣,只要提到債務管理,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白玠廷——噢,還有「必討債務管理」。
這一家的名字二少爺嗤之為俗不可耐,但名字簡單響亮,很快便異軍突起,對方的老闆叫梁家銘,是個跟二少爺年紀相仿、甚至更年輕的男人,據二少爺口述,對方就是個自視甚高、囂張狂妄的渾小子!
她很不想說,二少爺跟那個梁家銘明明是一掛的……囂張!
照慣例,一山不容二虎,二少爺跟梁家銘所開設的公司當然是死對頭,兩人瓜分同一塊市場,戰況只有越來越白熱化的趨勢。
就在事業如日中天之際,二少爺卻出了一場車禍意外,所有親近的人都認定那是有人蓄意所為,因為二少爺體內驗出安眠藥的成份,證實了被陷害的隱憂;受傷後又伴隨著失明,他無法上班,也不該再與人群有所接觸,所以大少爺要他回黑山休養,然後——他開口要她幫他代理公司。
要白家的管家,一個女人,幫他率領一堆稱兄道弟的員工,還有掌握整間公司的營運。
「除了你,我信不過別人。」白玠廷表情認真的朝向她的方向,「我相信的人只有你跟哥哥了。」
彭裔恩有些感動,伸手緊握他的手,「謝謝!但突然要我接管一間公司……」
「從成立開始就是你在幫我的,每天我們都在書房討論,後來的事或許你有脫節,但是每一個員工的背景跟發生過的事你也知道。」因為他們情同手足,總是會分享。
即使之前他沒有住在黑山,每晚他跟大哥總會打電話給彭裔恩,不讓她一個人孤伶伶的獨守別墅,所以彼此生活上的大小事、公司裡的大小事,連他們的女人,她都知之甚詳,是個最稱職的管家。
「他們不服我。」彭裔恩從一開始就沒有推拒過這個責任,相反地雀躍非常,因為這是她第一次正式上班,「就因為我是女人嗎?」
「呵,八九不離十。」白玠廷無奈的聳肩。他的員工都是換帖的兄弟,有的草根性也很重,突然空降一個女人當董事長管理他們,誰有辦法接受?
她盤算著,那乾脆改個造型好了。
匆匆的吃著早餐,白玠廷可以聽出她的囫圇吞棗。她有事時總是這樣,為了完美的將事情做好,常常不顧一切,是個負責任卻也死心眼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