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時而犀利似矛,也可以厚重如盾,有時又飄緲如煙,但最古怪的地方就在這裡,他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堅持。
於是,在簡單梳洗後晁無瑾準備進宮了。
「無瑾大人,您神機妙算,可否為小人指點一二,不知道小的一生福祿壽喜運如何?」內侍摩拳擦掌,嘿嘿直笑,好不容易討來這美差,他怎能錯過這難得的機會?
「一個人有多少禍祿天注定,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你可是得拿別的東西來換的。」晁無瑾一語掐滅內侍的貪心。
他從不隨便給人算命,不是自視高,而是他只推天命。唯一的破例,就只有汝鴉。
「要不……那秤秤骨也可以。」
這年頭聽不懂人話的人為什麼這麼多?真令人厭煩。
「那把你的生辰八字報上來吧。」晁無瑾挑了挑眉說。
內侍公公很愉快地報上自己的生辰。
「你面澤赤而耳無根,後骨不隆,二兩二的命,身寒骨冷苦伶仃,此命生來行乞人,勞勞碌碌忙度日,終年打拱過平生,此命推來骨自輕,求謀做事事難成,妻兒兄弟應難許,別處他鄉做散人。還要我繼續說嗎?」既然那麼想知道,就讓你做個明白鬼吧。
內侍公公面色鐵青,搖頭擺手,迭聲說不必了。
終年打拱過平生,真是該死的鐵嘴,瞧瞧自己這太監嘴臉;妻兒兄弟應難許,他連老二都沒有了,哪來的妻兒?
心服口服的服侍晁無瑾上馬車後,公公再無吱聲。
皇上派來的雲頭馬車寬闊舒適,一坐上去只聽得車輪聲轆轆,不到半個時辰,就進了皇宮大門,一下車,轎輦已經在神武門內候著了。
下車入轎,又是一番搖搖晃晃。
眼看皇帝議政的央殿就在不遠處,剛下轎的晁無瑾卻碰見了皇后的儀仗。他想避開,可守在皇后風輦旁邊的大侍女卻蓮步輕移的過來擋住他的去向。
「無瑾大人,請留步。」
他神情木然,不發一語的看著侍女。
「無瑾大人,皇后娘娘請大人往前一敘。」
「敘?有什麼好敘的?」他的語氣裡有一種長久的壓抑和厭棄。
聲音傳入皇后的耳中,她在轎內有了動靜,一時間,侍女們掀簾的忙掀簾,攙扶的忙攙扶,娉婷裊娜的皇后優雅的跨出轎輦來了。
七彩金絲緞織金寬袍,層層疊疊的袍服領口盤旋著凰鳥,頭上的鳳冠昂天含珠,在在表現了她貴不可言的身份。
皇后一揮保養得宜、十指修長的柔荑,讓下人都退了去。
等所有的人都退到一丈遠,她這才輕啟紅唇,「無瑾大人如今是陛下身邊的大紅人了,權力滔天,就連本宮要見上大人一面都難如登天。」
「我跟你沒有話好說,也不需要碰面。」
「你好狠心。」
「我狠心?」晁無瑾嗤笑,一抹邪佞狂狷浮上了他滿是壓抑的眼,嘴角微勾,「要比狠心我怎麼比得過您啊,皇后娘娘?」那皇后娘娘四個字,幾乎是咬碎了牙吐出來的。
皇后無言以對,細緻妝點過的眼掠過一抹滄桑。
「我聽說你已經完成皇上交辦的任務要回來覆命,這些年你辛苦了。」
「這些年我不在你眼皮下遊走,你比較心安吧?」他利眸暴張,冷幽的眸光桀騖不馴。
皇后神色一窒,半晌才又開口,「你何必這樣,我只是來恭喜你。皇上對他交辦給你的任務結果非常滿意,說要個開慶功宴為你洗塵。」
「那也不干我事!」嗤之以鼻,完全不留情面。
「瑾兒--」
「不許這樣叫我!」沒有再給她任何說話的機會,晁無瑾無情的走了。
皇后像個被丟棄的人兒,孤絕的站在金磬輝煌的玉階下。
什麼時候開始,換她只能看著他的背影了?
就因為她年少時犯的錯,他就如此無情?她不明白,追求榮華富貴有什麼錯?
晁無瑾這一去,直到子時才回來。
他不只人回來,更帶回了一車車的賞賜,綾羅綢緞、金銀珠寶。
那些幫忙搬運的小兵說了,龍心大悅的皇帝不只頒給了他國師的封號,還賜了許多獎賞,更屬意將他留在宮中長住,恩寵正隆,前途不可限量……
汝鴉聽著聽著也覺得與有榮焉,趕緊掏出銀子打賞那些士兵。
遣走了那些人,好不容易還來一片寧靜。
「無瑾大人、無瑾大人?」哪有人一回來就往屋裡躲的啊。
敲他房門喚人,屋裡一片黝黑,什麼回應也沒有。
她推門進去,四處瞧瞧,他平常放漁具的竹簍和釣竿都不見了。
看來他真的很不喜歡皇宮……
她不明白,這些年他替皇帝老爺辦事不都好好的嗎?難道這個中還有什麼她下明白的曲折?
想起他方才進屋時殺氣騰騰的眼神和複雜的表情……她沒見過這樣的他。
現在都夜禁時間了,這人回來衣服也沒換就從後門出去了嗎?
所謂的夜禁,便是一更敲暮鐘,三更敲晨鐘,中間的時段,所有百姓不許在街上遊蕩,違者要受笞刑。
實在放不下心,汝鴉跟了出去。
她沒什麼信心能找到他,但這附近就那麼一條溪流,先找就是了。
可說是附近,路途卻超乎她想像的遠,走著走著她腳下的繡花鞋沾了露水,濕了腳板,就連裙擺也無可避免的在腳踩處黏來黏去,萬分不便。
不過當她走近岸邊、拂開擋人的樹枝後,一輪月光還有坐在草叢裡的他就那樣無聲無息的出現她眼前,釣竿則被他隨意的放在一邊。
汝鴉沒敢向前。
這夜色太靜了,靜得連她的心跳都那麼清晰。
看著他孤獨的背影,她慢慢的移動到能看得見他側面的地方。
那清涼的眸子裡沒有熱度、沒有感情……她開始後悔了,不應該跟著來的。
他其實是內心很冷漠的人吧?看似好相處,但卻從來不談自己、不談家人,也不談撫養他長大的道觀師父。他對不相干的人事物毫不關心,一個人可以不言不語的過上一整天。
汝鴉心裡明白,他要是沒有她也能過得很好,但她卻不敢問自己,要是沒有了他會怎樣,能不能一個人過……
她知道每多明白他內心一分,她的心就好像多一分不再屬於自已。
但這樣是不對的。她不能因為人家施捨給她溫暖就無恥的對人家生出好感,這樣太卑鄙了。
「你怎麼來了?」晁無瑾聽見草叢發出窸窣聲,一回頭,真的是她。
「家裡很久沒魚吃了,我來盯牢你有沒有專心釣魚好加菜。」她胡亂的擦著紅眼眶,拚命眨眼,不想讓他發現自己莫名的傷感。
掀開遮住她半個人的樹枝,他拍拍草地示意她坐下,-邊說:「我請你吃魚吧。但先決條件是你得陪著我,看看魚兒們肯不肯上鉤。」
「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好了。」
「你?」
「要不要來比賽看誰先釣到魚?」她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在我老家,我可是摸魚的高手。」
晁無瑾笑了,「你啊,根本是得寸進尺。」
他隨手削下一根樹枝,去掉樹葉,繫上繩線,一枝釣竿就完成了。
「拿去吧,這是你的了。」
她接過來,笑彎了一雙眼。
不問他進宮去的時候遭遇到什麼,不問他一切他不想說的,她不聰明也不是解語花,只是連自己的事都無能為力了,朝堂的事又怎會是她一個小小女子能懂的?
她唯一能給的,只有盡可能的陪伴。
半晌過後,魚兒們依然都沒動靜。
汝鴉瞪得兩艱發酸,心裡有點挫敗。看來釣魚也是門學問。
她瞅了眼晁無瑾清冷的面容,故作輕快的說:「我來吹個小曲好了。」
他那副失神放空的模樣讓她心痛,覺得他隨時會消失,她得做點什麼來抓住他。
「你?」他留在遠方的視線慢慢挪了回來,看向她。
「少看不起人了,我好歹也有一兩項才藝可以見人。」她只要和他在一起,臉皮就彷彿經過千錘百鏈,連城牆也自歎弗如。
「太難聽的話,我可是隨時會喊停。」
「要說洗耳恭聽。」
「我洗耳恭聽。」他也太好商量了吧?
汝鴉摘了兩片樹葉用衣襟抹乾淨,放在唇邊試了幾次音後,輕輕地吹起來。
葉笛聲靜靜的傳了出去。
樹葉算不上什麼好樂器,不過那悠悠的樂音仍舊勾住了晁無瑾游離的思緒,他專注的聽完了整首小曲。
「是出自詩經的蒹葭啊。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涸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他眼中有淡笑,溫熱的手拉過她一繒垂胸的長髮。
她怔怔地望著他。
「鴉兒,你有心儀的人嗎?」這首曲子表現情懷難訴,人心如同兩岸,迂迴曲折,苦苦相望,不知何時才能到達彼岸的心情。她有心上人了嗎?
「哪有,我可是剛剛拿到放妻書的人啊,哪敢隨便去玷污別人?我是因為這首曲子很優美,想你聽了心情會比較好才吹的。這樣你心情有好一點了嗎?這可是我最拿手的絕活了。」她心跳了好大一下,連忙用力捏自己的大腿。
她沒有洩露任何不該有的情緒吧?他心情已經夠糟,她就別再添亂了。
「你從哪裡看到我心情欠佳?」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她總不能說因為她經常看著他,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就把他的一切烙在心底了吧?
當他微笑時,美麗的睫毛會蓋住眼眸,只讓人看見笑容,不會留意他的眼裡流露了何等情緒;當他專注看書時,眉頭會微微的蹙著,又是何等的吸引人……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喜怒哀樂,他什麼樣子是要發怒的前兆,什麼樣子又是心情愉快,她全都知道。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啊?」那為什麼住在皇宮深處的那個女人卻完全看不到他的心情?她的眼裡沒有他,心裡更沒有。
沉浸在過往裡的晁無瑾回過頭來,看見了汝鴉癡癡望著自己的目光,心裡咯了下。
下一瞬,汝鴉只覺得她眼臉上一熱,眼前便一片漆黑,是晁無瑾的手覆住了她的眼。
耳邊傳來他略顯狼狽的聲音,「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還有,也不要用這種眼光看人。」
她在黑暗中不解地眨了眨眼。她到底用哪種眼光了?
他試探的慢慢把手收回去,但隨即又用複雜的目光瞪著她。
「不是叫你別看,你還看,存心的是嗎?」
她聽見了他微微喘氣的聲音。
「對不起。」縮了縮肩膀,她想自己一定是著魔了,根本不能控制。
夜更深了,蟲鳥啁啾,磕睡蟲找上了汝鴉。
她不知不覺沉沉的閉上眼,睡了過去,接著,負荷不了重量的頭往晁無瑾靠了過去。
瞥見她就算睡著也還在猶豫自己能不能靠過來,身子左右搖晃著,他歎了口氣,把她的頭扳過來偎著自己的肩。
這樣的地方也能睡,這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