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好看家,我出門一趟。」汝鴉要綠珠緊鎖門窗,安步當車的往東市而去。
她不算職業傭書人,只是之前在黃家,為了貼補家計曾以很低的價錢接了書肆的工作,舉凡抄寫在大街小巷公佈欄散發的傳單、書信、學子文章註解、遺囑等,種類包羅萬象,不管什麼她都來者不拒,至於價錢,多則五十吊,少則十弔錢。
現在住的這個裡坊,她不認得別人,別人對她也一無所知,走出門來沒有誰多看她一眼,這讓她忐忑的心放鬆不少。
晁無瑾好像什麼都替她想到了。
胡同口一排高大的槐樹鋪滿綠葉,枝橙探過人家的院牆伸出胡同,出了胡同入眼的,是滿街櫛比鱗次的商家樓閣,錢莊、當鋪、煤炭行、米鋪、絲綢店、胭脂水粉堂……捱捱擠擠,什麼都賣。
書肆叫綵鸞鋪,在東門,她很喜歡來這裡,一進門就能聞到屬於書本才有的油墨味。舉凡宗教書、歷日、傳奇小說、科舉必讀的書,這裡都有賣。
雖然這些年雕版印刷在民間圖書市場有了好評,但是刻書賣書成本畢竟昂貴,寫本書籍仍然風行天下,昂貴的印本多只流傳在王公貴族之間。
綵鸞鋪的生意算是書肆中頂好的,顧客除了儒士商賈學生外,也有喜歡看奇情小說的姑娘家裡派出來的家丁,汝鴉看了看前面的光景,熱門熟路地從後門進了書肆。
一炷香後,她再度出來,手裡拎著兩沓白紙,包袱裡是本重得要人命的註疏經書。
她運氣好,報恩寺為了滿足廣大佛教僧尼信眾誦經、供經的需求,要人抄寫佛經以便出售,書肆得到了這機會,便組織大量人力抄寫,她一出現,東家就像看到甘霖般,二話不說就給了她三部經書。
這麼一來,只要工作穩定,她每個月自支的錢足了,不只買紙墨的錢有著落,要養活綠珠也不成問題。
她喜孜孜地走在路上,一不留神,差點和一個牽著匹黑馬在逛大街的男人撞個正著。
「……真抱歉。」這時車多人擠,通常不小心擦撞到,只要道個歉,大家都會接受。
沒想到對方眼光冷冰冰的上下打量她,霸氣凌人。「知錯就趕快讓路,別耽誤大爺我辦事。」
汝鴉抬眸瞧了男人一眼,他長髮盤成複雜髮髻,左耳戴著寶石耳釘,身穿貢緞,外罩薄紗,腰帶上掛著一塊玉牌,腳上踏的是杭州絲製府的鞋。看起來要人才有人才,要容貌,容貌也的確高人一等。
只是那目空一切的模樣,一看就是那種骨子裡裝滿傲氣的人,遇到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有多遠躲多遠。偏偏……
「馬與人搶道還那麼理直氣壯嗎?」讓就讓,可是她說什麼也看不下去他鼻子長在頭頂上,說他兩句解解恨總可以吧?
「你說什麼?」男人瞇起了眼。
這片皇土之上,只有他氣人,還沒有敢讓他生氣的人,這醜八怪要是乖乖滾一邊去就沒事,誰知她居然敢反抗他?
「沒事。小婦人說了什麼嗎?」
竟然睜眼說瞎話?
「很好,我記得你了。」男人躍上馬背,嘴角勾起一抹陰森的笑,自馬上俯瞰著她,然後雙腿一夾馬腹,囂張無比的留下嗆鼻的煙塵給她,走了。
汝鴉被黃土撲了一頭一臉,心想這男人絕對是故意的。
就當她倒霉,被狗咬到好了。
拍淨身上的塵土,她繼續往回家路上走,一到家門口,就看見一匹栓在外頭啃著圍牆上朱槿花的黑色大馬。
好眼熟的馬,轡頭馬鞍……她的心有種要下雷雨的感覺……
聽見汝鴉開門的聲響,綠珠揚著笑跑出來。
「姐姐,家裡有客人喔。」
「我看見了。」
「我有奉茶喔。」她邀功。
「姐姐這就進去。」
小小的客廳裡,半盞茶以前餵她吃灰塵的男人,正大馬金刀似的不客氣坐在椅子上。
他用不帶任何溫度的眼神看著她進門、放下東西,任何舉動他都沒放過。
她轉身,整了整衣服。
「貴客臨門,理當歡迎,但不知閣不是不是走錯門路了?」她垂睫,離他五步遠。禮貌本來是有的,但現在自動欠奉,不想給了。
「你就是汝鴉?」
「是。」連「姑娘」兩個字都從缺,可見他對自己的印象也很糟。
「想不到本皇子來看你,竟還得坐在這兒等?你出現在大街上時也對皇子很不敬,架子很大啊?」低沉的嗓音酸得出味,有一種高高在上的不屑。
「民女見過皇子千歲。」汝鴉無奈的跪下行禮。
當今皇帝據說後宮充實,皇后、嬪妃生下的皇子多達十幾人,這個皇子不好好待在皇宮,跑來這裡做什麼?
而且,他一點都沒有要叫她起來的樣子,要她罰跪的意思很明顯了。
這是趁機報仇嗎?就因為她方才在外面得罪了他?
真是小雞肚腸的皇子。
「不知皇子如何稱呼?」
「我行七。」七皇子李旭。
「見過七皇子。」
「你這張臉比我剛剛看到時更醜了一分。」
「相貌是天生父母給的,民女容貌雖然差了點,但總比某些人仗著皮相美麗目中無人要來得好。」她到底哪裡得罪他了,他說話總要帶刺?
「你指桑罵槐?」他咬著牙說,都快磨出了聲音。
「民女家中庭院窄小,無桑也無槐。」
「本皇子說一句你應一句,要是在皇宮裡,早被砍頭了!」他身邊的人誰敢對他不唯命是從,敢大膽頂嘴?只有這女人,她找死嗎!
「少拿權勢壓人,皇子請別忘記這裡是民女的家,我並沒有請你進來。真要說的話,你還擅闖民宅,能問皇子這是什麼罪嗎?」
他突然牛頭不對馬嘴的說道:「別用那種發皺的梅子臉給七皇子我看!」
「你要是一直被罰跪著,你的臉皺不皺?」
七皇子眼中的戲謔被一片深沉取代,他研究似的看了汝鴉好半晌,才用那種施恩般了不得的口氣道:「起來吧。」
「還以為你是抱璞金屋藏嬌的外室,可看你這樣又不像。」
外室嘛,通常要不溫柔婉約國色天香,要不就心思玲瓏才藝出眾,再不然也床上有令人銷魂之處,可是她--一個看來平凡無奇的小婦人,以上三項似乎都沒有……
從來不碰女人、不染緋聞的晁無瑾,到底看上了這個被休離的女子哪裡?
「我們是朋友。」
「朋友?」李旭冷嗤,「哼!你未免太過自抬身價了。你可知道抱璞是何人?你一個被夫家休離的無德女子,連給他提鞋都不配!」
汝鴉的臉色白了。
的確,她一個失了貞節的婦人、一個被絕於門戶的婦人,悠悠眾口都說了,沒了貞節就別想再嫁好人家……那層薄薄的東西,不管男人女人都在乎,原來這竟也讓她當不了他的朋友。
「是,民女是個骯髒的人,但民女沒有尋死尋活,一樣努力地活著。」她重重的閉了眼,忍住晦澀的淚。
想要打擊她嗎?他成功了。
「我也是抱璞的朋友,他臨走前把你托給了我……他都那麼鄭重拜託我了,本皇子怎麼能不來看看。」他罵人向來就這麼不留情面,就算她的臉比紙還白,他也不會歉疚。
只是折了她的傲氣,他忽然覺得這事不那麼好玩了。
「勞駕了,民女在這裡過得很好,請七皇子不用掛念。」她謙卑的說,笑容也沒了。
一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婦道人家算什麼!
他又用一副她看不懂含意的眼神瞧了她半天,瞧得她心裡都快發毛了,這才甩手離開。
汝鴉靜靜的背過身,一行淚此時才不爭氣地落下來。
她沒發現李旭去而復返,就在小小的院子裡透過窗,看見她無聲地流淚。
見她這模樣,李旭一時反應不過來,怔在原地。
拿出久違的紙筆,汝鴉在和煦的日光下準備開始傭書的工作,就像她末出嫁前在老家那時的閒散時光,一旁是制香的爹爹和工人,一旁是坐在小板凳上臨摹先生交代習作的她。
她想爹,但是現在的她拿什麼顏面回去?
忍下心口的那絲疼,她知道自己得自立,還得盡快。
要不是有晁無瑾的照顧,她頭頂上連一片瓦也無,她一無所有。
她低下頭,細細的磨了墨,書寫的感覺也很快找了回來,開始日夜不停的埋首抄寫,忘記了身邊所有煩人的事物。
日子在指尖流洩過去,所幸七皇子沒有再出現,那三本大部頭的經書她很快地接近完成,就在收尾的節骨眼,意料之外的人回來了。
「大人你得小聲點,姐姐寫書的時候嗜靜,不給人吵的。」向來散漫的綠珠,語氣裡居然有了一絲守衛的味道。
「我回來得不是時候啊?」
「也不是這麼說啦……」綠珠搔搔頰,露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神情。
風塵僕僕趕回來的晁無瑾還是打開了小廳的門,一眼就看見門裡把小廳拿來當書房用的汝鴉。
一室安靜無聲。
她側著臉、雙臂抵著桌沿睡著了。大概是累極了,她臉上有兩撇墨痕,手指也都是,一枝快禿了頭的毛筆擱在硯台邊,面前是一疊看起來完成沒多久的成品。
他輕巧的拿起那疊紙,上頭筆墨厚重,工整的小楷字跡秀麗,一張張帶著墨香、帶著她的一絲不苟。
他又看了眼她眼睫下面的黑眼圈,沉吟了下--她是缺銀子嗎?他好像有。
他放下那疊手稿,轉身走出去。
還守在門外的綠珠叫道:「大人,你不是剛到家,怎麼又要出去了?」
「我很快回來。」刻意壓低的嗓音,不想吵醒睡著的人兒。
睡夢中的汝鴉翻過一邊的臉,睡意依舊濃烈。
她作夢了嗎?不然怎麼聽見晁無瑾回來了?好像還說了什麼……她老是犯傻,這樣不好,還是睡吧。
瞌睡蟲又貼了回來,她很快回到無垠的睡夢裡去了。
晁無瑾出了門,跳上大小包行李都還沒卸下的大白駒背上,拉直韁繩,直奔皇城。
京城說遠不遠,他的大白駒撒開蹄子,三十幾里的路程半個時辰就到了。
一入城門,他不走車水馬龍的大道,挑了人煙稀少的捷徑,果然省時省力,無須太多周折就到了神武門。
門外下馬,城門的衛兵還有公公都認得他。
「無瑾大人,好久不見了。」守門的公公心花朵朵開,輪值的他今天是走了什麼好運,竟然能看見不知有多久不曾進宮來的當朝大紅人。
「公公辛苦了。」
「不敢不敢。」自動地拿出令牌。
「多謝公公。」
「難得大人進宮,這是一定要的。」哈腰哈腰再哈腰。
扣除晁無瑾大人是集陛下三千寵愛於一身的人不說,他的丰神俊秀也是整座宮殿裡無人能比,有幸見到他真面目的人都有同感,那簡直就是如沐春風。
即使他有嚴重的潔癖,不靠近人,也不讓人靠近,想跟他說上話還得遵守相距五步的距離,也無損眾人對他的景仰。
「請問公公,這司糧庫要怎麼走?」他很少為銀子這種東西煩心,所以官員們賴以養家活口的微薄收入,他壓根一次也沒領過,自然不知道領取地點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