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蘇燁拉下口罩。
田安蜜抬起臉龐,戴上口罩,搖搖頭。
「趕快走吧。」艾隆…揚…伊戈加快邁步,稍微昂高音量道:「那邊可能真的死傷慘重,沒有醫護人員了……」他帶領他們下了船,又上了危機處理軍團的船艦。
羅布爾瑞斯醫療主艇破了一個大洞,火焰熊熊燒竄,岸邊封鎖線已經拉起,防爆軍車開出開進,載著傷者,活的、死的一個一個被抬到危機處理軍團的船艦甲板。
這些人跟他們一樣,是醫事人員,只是身負軍職。事發當時,大部分的人在研究艙做實驗,有些藥劑使得爆炸加成,艙頂甲板飛街上天,重落下來壓死好些個人。
蓋白布的人形停放哀嚎傷者旁。田安蜜滿頭冷汗,跟著同團人員處理傷者、檢視死者,尚有一口氣在的,處理好傷勢,由士兵搬進船艙,死的就地裝進屍袋,需要動大手術便送至兩個碼頭號次外的航空母艦。
狀況很混亂。田安蜜來到這個國家的第一天,時間在血腥味中淌過。深夜降臨,整座軍港籠罩著肅殺氣氛,各國指揮宮偕同危機處理軍團召開緊急會議,商討捉拿策動爆炸案的元兇。
國際救援志願隊忙碌一天,沒受到感謝,還遭扣留盤查,拖了大半夜,才被允許離開。
接駁他們的志願隊車輛因為爆炸案關係,無法進入軍港碼頭,一支中隊像押解犯人般地監視他們搭乘戰俘車,前往定點,與接駁車會合。
回到濱海的非政府組織總部,已屆拂曉。
宮殿建築在天光微熹中閃著河水流動般的柔色,這大概是一天中最和諧的時刻。所有將總部設在這幢古老旅店裡的非政府組織均把值夜燈熄了,安歇著,等待另一個旭日昇起。
淡淡橘暈夾在海天交縫,田安蜜走上退潮的沙灘,蘇燁循著腳印找到她。
「安蜜,你在幹什麼?怎麼不休息?」
田安蜜駐足轉身,瞅著蘇燁接近。「我睡不著。」她說:「阿燁,你腳傷沒問題吧?」
「擦傷而已,沒什麼事。」蘇燁的恢復力極好,健步如飛來到她面前。
「怎麼睡不著?想兒子嗎?」眼睛瞥瞅她抓摩垂在胸前的墜鏈,他知道那象牙雕飾的迷你扁盒子裡,有一張她兒子的相片。
「不知道他有沒有好好--」
「放心好了。」蘇燁打斷她的慈母憂愁。「小孩子是丟著也會自己長大的生物。」淡撇唇角,五官深邃的俊顏閃過輕蔑。
田安蜜歪頭,美顏寧靜。「阿燁--」嗓音同表情一樣。「沒有一個母親會不把孩子放在心上的。」這話充滿寬容,卻像在責備他。
蘇燁攤手,沒再多說,緩步朝淺灘走去。田安蜜清楚蘇燁自幼跟著阿姨舅舅們,鮮少和母親見面,他曾告訴她,他不太記得母親的模樣,她往前跑,追上他踏浪的步伐,說:「阿燁一」
蘇燁回首。
她說:「海水會打濕你正要癒合的傷--」
他點頭,旋腳走向她。
「你幫我拍的產台哺乳片子,是不是忘記給我了?」她突然問。
他凝睇她。「安蜜,你是個好母親。」他牽住她的手,她靜靜讓他牽著,兩人在日出時刻的沙灘走了一段,他才又道:「安蜜,你在擔心那個無國界男人是羅布爾瑞斯醫療主艇的領導……」
田安蜜身形微凜,腳步緩了下來,最後不再移動。
手中柔荑慢慢脫離,掉出他的掌握,蘇燁走了兩步,轉過頭,視線對上田安蜜的眼睛。
「他是嗎?」她開口,短短幾字,字字隱藏顫抖。
「國際聯合軍團不公佈死傷名單,沒人知道是不是,不過,那艘醫療主艇確實是為了協助圖尼埃法爾政府軍進行某項醫療研究,而由羅布爾瑞斯的再生醫學研究中心派出--」
「我知道了。」田安蜜點點頭。「他如果死掉,我會把口琴埋進土裡。」很輕快的嗓音,像吹口琴,她如故甜美微笑,臉龐朝往海天。
陽光噴薄旋出這個內戰國家的海平線,海水帶點橙黃,接連天的地方拉下絲絲淺藍,上去是翠藍,然後才是憂鬱而傷心的深藍。
她哼起歌來,散步回總部。
非政府組織總部聚集的大本營附近,那座國際聯合軍團所駐的港口,發生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汽車炸彈攻擊事件,各國軍艦都有一、兩個艙室著火,羅布爾瑞斯醫療主艇更是幾乎被殲滅,死傷無數。
安秦入夜接獲消息,火速駕吉普車從五百哩外的駐紮地返回總部,車子開進八十六年前的海灣度假旅店庭園時,引擎蓋彈開,猛冒白煙,輪胎刮得地面嘰嘰刺響,車子卡上斷牆,幾乎半翻過去。
有人以為又是汽車炸彈,尖叫起來。安秦熄火,跳下撞上乾涸噴水池的車,大喊:「我是無國界的安秦!我是無國界的安秦!」
那些尖叫停止了,拿滅火器的男人們仍是上前噴得吉普車一層白。
「安秦醫師,你突然沖這麼快,要是這裡是軍港,認清你的身份前,那些軍人早把先你擊斃--」
「反應那麼好,哪還有昨天的汽車炸彈攻擊。」安秦打斷解救戰爭孤兒組織後勤部主任波赫…阿瑞納的嗓音,快步走向晨曦中的圓頂宮殿建築。
「安秦!」還沒進入一樓大廳。他的老師--無國界元老級師長之一--蘇影桐先走出來。「你怎麼跑回來?」
「我聽說中都北區軍港發生汽車炸彈攻擊事件。」安秦停在拱廓門廳,踅足跟著蘇影桐步下階梯,回到前庭乾涸的噴水池邊。
「影桐老師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蘇影桐摘下貝雷帽,落坐噴水池圍邊,抬眸看著安秦。「總部有我坐鎮,現在這一帶局勢不明朗,你不要擅自行動,OL醫療所不能沒有師長,那批新人還太稚嫩--」
「我明白。」安秦也摘下貝雷帽,抹一把俊顏上的風沙。
「但是,影桐老師,那艘醫療主艇上也有我的學生--」
「他們是羅布爾瑞斯的軍人,你是無國界組織成員,離開荊棘海,就只是這樣。」蘇影桐不希望她的學生在這個國家膛渾水。「安秦,軍方的事軍方會處理,你不是軍人,是慈善人。」
安秦略皺眉頭。「影桐老師,慈善人行善的對象不包括受傷的軍人?」
蘇影桐一愣,美顏微恍。安秦沒要蘇影桐釋疑,逕自往下說:「我一直謹記師長給的訓育與使命,清楚自己自始至終都是慈善人。」
蘇影桐垂眸,低斂美顏。「安秦,你好好回想亞傑那年救了一名軍人的後果……」她站起身,柔荑撥撥長髮,正欲戴貝雷帽,一陣強風刮襲,掀奪她的帽子。她轉頭,發亂了。
一對男女停在白色貝雷帽落地處。他們沒有撿帽子,只是將視線睇過來。
在這個曾被聯合軍團當成碉堡、被叛軍轟炸沒毀的八十六年老建築的前庭,狼狽的吉普車翹著一顆前輪一顆後輪,卡在噴水池殘斷的矮牆,好像人心也卡了什麼。
忐忑無止,從這一刻起。
女人凜住呼吸,緩挪雙腿。男人撿起帽子,牽著女人的手,逆著徐微的風行來。
「你怎--」
「這是你的帽子嗎?」蘇燁直接把貝雷帽遞向也朝他們走近的蘇影桐。「拿去。」他伸長手臂的姿態,像要蘇影桐保持距離別靠過來。
「謝--」
「不必道謝。」
蘇影桐一開口,蘇燁再次阻斷她,彷彿連她的聲音他都不想聽到。
「影桐老師--」安秦走了過來,眼睛看著男人牽住的女人,嘴裡說著。「影桐老師,我中午出發--」
「去哪兒?」田安蜜出聲。這場景太像夢,古老的建築,翻起車輛,光影重疊,時而分離,顯出黑白照片獨有的肅穆。
「去哪兒……」她聽見自己一直在問。
去哪兒?去哪兒?她千里萬里、漂洋過海來到這兒,他就在眼前,她卻沒把口琴從行李箱拿取出隨身攜帶。
「等一--」話沒說完,眼前的人影忽消失。一片黑暗,夢沒了,也沒再聽見自己問去哪兒的嗓音。
她想叫他等一下,她沒學會口琴,伴奏的事還是由他來,她可沒法一邊唱歌一邊吹口琴。
她聽見了口琴聲,掀揚眼前的黑幕,像要出場表演唱歌,聚光燈打來,一片白晃晃。
「醒了?」蘇燁坐在床邊木椅,凝視睜開眼睛的田安蜜。
田安蜜眨著沉重的眼皮,伸手撫摸同樣有著沉重感的額頭。
「我怎麼了嗎?」
「太疲勞了。」蘇燁拿起床頭櫃上的營養補充液,說:「喝下。」
田安蜜緩慢坐起身。「謝謝。」接過營養液喝下。
蘇燁離開椅座,面向房門。「安蜜,你再好好睡一下,伊戈要我們傍晚出發。」
出發?她剛剛在夢裡也聽男人這麼說。
「去哪兒?」她問。
「接管教士醫院--」
「接管教士醫院?」
「86院子」是每一個非政府組織成員對總部所在的宮殿建築之簡稱。
這個時間,陽光將飛過天空的戰鬥機影子射穿采光井,像一個子彈打在院子大廳地板,倏地反彈不見,轟鳴引擎余聲壓不住無國界慈善組織總部傳出的聲調,儘管那音質柔膩悅耳,亦不難聽出驚怒。
「不能讓他去接管教士醫院。」蘇影桐坐在十一坪大的總部裡,藉著正午窗光翻著手上文件,每翻一張幾乎將之揉爛。
安秦未曾見過蘇影桐這般情緒激動,他靜靜往牆邊給水台倒了杯水,擺到臨窗的主辦公桌給蘇影桐,再往桌前的橢圓會議桌揀個位子落坐。
「教士醫院是叛軍醫院,我們都知道……怎能讓他去……」
蘇影桐旋轉主辦公桌的皮椅,美貌依舊,坐姿依舊,優優雅雅,言談卻使人感覺她快要靜坐不住。
「安秦,你去把艾隆…揚…伊戈叫來。」她站起來了,纖纖素手顫抖地指向挑高的拱門通口。
「我好像聽到無國界的美人師長要找我?」
安秦正要從橢圓會議桌最靠拱門的位子站起,艾隆…揚…伊戈已經踏進無國界慈善組織總部區域,敲敲掛在拱柱邊刻有組織徽飾的木板當作示意。
「我進來--」
「艾隆…揚…伊戈,你知不知道蘇燁是什麼人?」蘇影桐直接質問的語氣,完全不是她平時的冷靜伶俐風格。
「蘇燁是我們國際救援志願隊的新人。」艾隆…揚…伊戈站在安秦背後,拍拍他的肩。
「安醫師,我們這位新人也是優秀的醫師,聽說你過去和我們這邊的人有過合作掌管醫療所的經驗,我們這次準備派他和那一名甜美的安蜜醫師共同接管教士醫院,地點就在你負責的OL醫療所兩哩遠的城中心,算是鄰居,還請多多指教--」
「指教什麼!」蘇影桐繞出主辦公桌,文件掉落一地。「教士醫院是叛軍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