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情狠角色 第十二章
    她轉回餐桌繼續改作文,改了三本,他從房間出來,拿著毛巾擦拭頭髮,然後拉了椅子坐到她旁邊。

    「我幫你改,好不好?」

    「不好,這是作文,我們兩個的標準不一樣,不能讓你幫我改。」

    「你真是好老師。」他讚美她。「……老婆,我能幫你做什麼?」

    「等會多喝點雞湯。」她頭也不抬的說。

    「是,遵命,我親愛的老婆。」他頭擱在她肩上,看著她批改作文。

    「我一時想不起來,你是怎麼開始叫我老婆的?」她擱下筆,有點困擾。

    「你搬進來第一個週末,幫我做了晚餐。我覺得很幸福,像是擁有自己的小家庭,忍不住就叫你老婆了。你居然忘了?我好傷心。」他誇張搗胸。

    「我看你是愛演戲吧?」她笑瞇了眼。

    放下搗胸的手,唐翌磬溫柔正經地對上她的眼,笑了。

    「我是真的有點傷心,也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從你搬進來那天起,我就是個幸福的人。所以,親愛的老婆,如果我哪裡做得不好,你一定要告訴我。」

    「你鑰匙都不收!」她佯怒。

    他倒是笑了,輕鬆愜意回她,「只是鑰匙而已嘛,老婆不氣、不氣喔。」

    「怎麼不說你會改,會把鑰匙收好?」

    「呃……只是鑰匙而已嘛。」他還是同樣一句。

    方旖晴沒轍,搖搖頭,低聲念,「算了,拿你沒辦法。」繼續改作文。

    他從桌上抽了本作文翻看,一會,他指著一篇作文問:「改這篇作文,有沒有很難過?」

    方旖晴瞄去,是吃不到雞腿,始終只能喝雞湯那位女學生寫的「我的家」。

    兩人相視,她怔愣著沒說話,他則朝她綻出溫柔的笑,將她攬入肩窩,輕輕撫了撫她的背,他目光轉回那篇作文,靜靜將內容讀完。

    他放下作文簿時,她終於開口說話,語句簡短。「那天其實肚子很餓。」

    「卻沒有胃口吃,是嗎?」他理解地接了話。

    她點頭,轉著紅筆,沉默好片刻。

    「我不是因為難過吃不下,只是覺得無奈。前陣子我看到新聞,因為濫用超音波,亞洲短缺一點一七億女嬰。那億是多大的數字?科技文明進步,舊有的迂腐觀念卻沒改變。」

    「我們的方老師很憂國憂民呢!真是好老師。」他溫柔地說。

    「我才沒那種偉大的情操。」她抿嘴抗議。

    「好,你沒有,你只是無奈。」他順著她,「旖晴,我有壞消息。」這是他今天早歸的最大原因。本想晚點再說,但既然講到這個話題,他決定順著說出來。

    「關於我的壞消息?」

    「是,但你可以選擇置之不理,我希望你置之不理。」

    她往他肩窩偎得更深。他這樣說,她也猜到他想說的壞消息跟誰有關。

    「他的病……沒辦法了,是吧?」她說。

    「是,下午看護打電話給我,醫院發出病危通知,他現在人雖清醒,但應該撐不過今天晚上,醫生問他要不要加重嗎啡的劑量,嗎啡加到最重,人會昏昏沉沉地什麼事都不曉得,他拒絕了,說他想清醒見家人最後一面。」

    聽完,她閉起眼睛,空氣變得凝滯,她沒說話,眼眶周圍有些刺痛。

    「你不去也沒關係,有看護陪著他。」他感覺到她身體很輕很輕地顫動。

    「……看護不是家人。」她終於開口,聲音低微瘖啞。

    「是他先拋棄你們的。」他試圖讓她好過些。

    「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氣,然後離開他溫暖的胸膛。「我去看他。」

    他瞪著她看了好半晌,忍不住掐她的臉一把。

    「真是個傻瓜!」讓他好不捨。

    她沒否認,走進廚房關掉爐火,又走出來。「我們走吧。」

    「要通知你姐姐嗎?」

    她搖頭,「我姐上星期到澳洲工作了,不在台灣。」

    「嗯。」他朝她伸手,她的手覆上他掌心,他緊緊握住。

    兩人相偕出門,一路沉默,直抵醫院。

    病房門前,她抓緊唐翌磬的手,呆站好幾分鐘,彷彿裡頭有讓她恐懼的洪水猛獸。

    他不催促、不動作,只是靜靜陪她調整心情。

    終於,她伸手推開房門,輕緩踏進去。

    床邊的看護起身,朝他們點頭,正要開口,唐翌磬搖頭且示意她離開。

    病床上的人聽到聲響轉過頭來,有氣無力卻努力睜大眼睛,吐出虛弱的字音。

    「小晴……」眼眶蓄的淚,隨著抖落的聲音滑下。

    她沒說話,往病床靠去,看護退出病房了。

    床上的老人,肌膚蠟黃,眼白也呈濁黃,乾枯的身形,腫如球狀的腹部,方旖晴安安靜靜地看,任由晦黯情緒滋長。

    「謝謝你……還願意來看我。小晴……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你們……」

    方潤楠斷斷續續的說。

    「姐姐出國工作,不在台灣。」她僵硬開口。

    姐姐出國工作,或許是最好的「恰巧」,因為她知道,面對生父的最後一面要不要來看,姐姐肯定比她煎熬。

    方潤楠點頭,老淚縱橫,病痛的折磨遠不及彌補不了的愧疚,他不知道如何開口求女兒原諒,卻又極度渴望在最後關頭得到諒解--

    「你姐姐……上星期來看過我,跟一個男人。」

    方旖晴很訝異,她沒聽姐姐提過。

    「她希望……我別再打擾你們,我知道……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們原諒……我知道你們恨我……可是我……」他呻吟一陣,從骨頭傳來的劇疼,讓他好半晌說不出話。

    看他握緊拳頭,像在忍耐極大的痛苦,方旖晴覺得自己被切割成兩半,尚有良知的她正問著另一半冷酷的她,為什麼不讓生父好過一點?

    她沒說話,抿緊唇,面無表情。

    人,最早的記憶,是從幾歲開始?

    生父被病痛折磨,但此時此刻,她卻被深埋的回憶折磨……

    生父那雙手,曾經如何痛打媽媽,她其實都記得,只是從未對姐姐承認過。

    她忘不掉,他拿勾鐵卷門的鋼條,往媽媽的頭一下一下地敲,他的腳還踹著媽媽的肚子,嘲笑媽媽是個生不出兒子的賤貨!

    那時,她才一歲半吧?走路還不穩,她很想救媽媽卻怕得動不了,因為媽媽一直流血,姐姐哭著要救媽媽,卻被生父用力摔到牆邊。

    生父指著她和姐姐吼,罵她們跟媽媽一樣是賤貨、是賠錢貨……

    她記得,什麼都記得!

    那天,是她這輩子最黑暗、最漫長的一天。

    施暴後,生父將她們趕出家門,隔壁好心的叔叔送媽媽到醫院,媽媽住院好久,鄰居叔叔後來變成她們的爸爸。

    媽媽出院後,她們搬到別的地方,日子才變得比較好。

    她記得,都記得,關於那些恐怖的暴力、難聽的叫罵。只是,她很小就懂得,想要好好過日子,就要學習遺忘。

    她以為自己忘得一乾二淨了,可是現在,看著生父油盡燈枯躺在病床上,那些關在黑暗裡的記憶全出籠了。

    對他,她喊不出一聲「爸爸」。

    她唯一的爸爸,是那個救了媽媽、救了她和姐姐的爸爸,會帶她們去吃紅豆棒冰、會把她們抱在懷裡哄,說她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公主。

    這個男人,不是她們的爸爸,而是她跟姐姐最想忘記的夢魘。

    「小晴,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請你原諒我……求求你……」

    「……你讓自己好過一點吧。」她終於勉強開口。

    「你能不能原諒我?」

    空氣凝滯,只聽得到方潤楠沉重呼吸,與哽咽哭聲。

    「我原諒你。」方旖晴道:「你讓自己好過點,我請醫生幫你打針,好不好?」這是她僅有,能用在生父身上的憐憫了。

    「好……謝謝你……願意原諒我……」

    方旖晴離開病房,朝護理站走,依舊是面無表情。

    病房裡,只剩唐翌磬與方潤楠。

    「拜託你,好好照顧小晴……」

    「你真是個自私的混蛋!」唐翌磬轉身,也踏出病房。

    片刻後,醫生、護士進來,將針劑打進點滴,沉默的離開。

    方旖晴站在病床邊,看生父閉上眼睛,半小時、一個小時過去,直到方潤楠最後一個呼吸停止。

    她呆怔,聽儀器不停鳴響,然後,她茫然地看向一旁的唐翌磬。

    她不曉得自己的表情有多可憐兮兮,只知道自己再也沒辦法留在這裡,她近乎哀求的說:「對不起,你可不可以幫幫我?我想、我想先回去……」

    她顧不了唐翌磬會怎麼看她,他雖然好幾次要她別管,但也許他心裡期待她更善良、更有人性一點。

    可惜她的良善與人性,沒辦法用在生父身上,因為過去的傷害太深,深到她對任何人都說不出口。

    唐翌磬摸摸她的臉,醫生、護士陸續進來,他將她帶出病房,交代等在走道上的看護,送她到醫院門口,幫她叫計程車。

    他回頭走進病房,醫生正式宣佈死亡時間,他立刻打電話給早已約妥的禮儀公司。

    唐翌磬步出醫院已是深夜,黑絨絨的夜落下傾盆大雨,他煩躁不安奔入雨幕,飛車回到住處。

    駛進地下停車場前,保全卻走來敲了他的車窗。

    他降下車窗,保全開口說:「唐先生,方小姐一直坐在噴水池邊……」

    唐翌磬歎氣。他曉得她心裡難過,雖不想讓她一個人回來,但更不願意她留在醫院。

    「我知道了,謝謝。」他將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搭電梯上一樓。

    這麼大的雨,她一個人淋雨很難受吧?

    出了電梯,在挑高的一樓大廳站了會,他才朝中庭的噴水池前進,雨狂暴落下,遠遠便瞧見全身濕透的她。

    他緩步走近,在她身邊站定,伸手摸摸她的額頭,冰涼的肌膚讓他心疼,她彷彿遠遊的人,神情迷茫的抬起頭。那神情,比她在醫院向他求救時更無措、更可憐。

    他的歎息被雨聲吞沒,最終什麼也沒說,他彎身一把將她從水池邊抱起。

    這場冰冷的雨燃燒了他的心,唐翌磬從不知道,原來自己的心可以這麼痛,只因一個傻女人淋雨。

    進電梯,他們衣服、頭髮滴著水,唐翌磬望著懷裡眼神迷茫的人兒,無奈的吐了兩個字。「傻瓜!」

    他抱著她進屋,將她送入浴室,走進她房間拿了乾淨的衣服,又旋回浴室,掐了她的臉。「我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要你,你聽得懂嗎?」

    她原本渙散的目光,終於聚焦,靜靜看著他,然後點頭。

    「所以你自己洗個熱水澡、換上乾淨衣服,我也去洗澡換衣服,浴室的門不准鎖,十五分鐘後,我再進來,可以嗎?」他聲音有些嚴厲。

    她沒說話,只是溫順的點頭。

    「快洗澡吧。」他歎氣,心疼地在她冰冷的頰邊輕輕吻啄一下。

    他退出浴室帶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用極短的時間沖了澡,換衣服,出來拿了拖把,將先前進屋的濕漉路徑抹乾,正好十五分鐘。

    他走至她使用的浴室,敲了幾響,不等她出聲,推開門,見她已經換上乾淨衣服,長髮擦拭過,但發尾還滴著水,她把換下的濕衣服捧在手裡,看著進來的他,有幾分不知所措。

    「笨蛋!」他接過她手裡的衣服,忍不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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