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潤楠漲紅臉,眼淚掉得更凶,他慚愧萬分點了點頭,哽咽說:「是我對不起你們,你還願意來看我,我已經很滿足了……對不起……」
護士又拿住院單走來。
「伯伯,你哪裡不舒服嗎?」看見病患掉眼淚,她放輕聲音問。
「沒有、沒有……」方潤楠搖頭,老淚縱橫。
「伯伯啊,心情要放輕鬆,才會好得快。」護士安慰,然後轉向唐翌磬說:「這是住院單,你們先去辦手續。」
「好。」接過單子,唐翌磬向方潤楠要證件、失效的健保卡,一個人去辦理住院手續。
方旖晴、方潤楠相對無語。
「要不要我幫忙通知誰,可以來醫院照顧你?」片刻,方旖晴開口問。
方潤楠搖頭,歎一大口氣。「你們的阿公、阿嬤都不在,你弟弟吸毒坐牢,沒有人了。」
你弟弟……聽起來真的很刺耳。
她深呼吸,困難地說:「我沒辦法常常過來……」
「沒關係、沒關係,你已經幫我很多了。旖儂……她好嗎?」
「我還沒有告訴姐姐,她不知道你的事。我可能、可能不會告訴她……」以姐姐的脾氣,隱瞞是比較好的選擇。
他都已經病重了,日子所剩無幾,沒必要讓他更難過。
「我懂、我懂,她不知道……也好。」方潤楠點頭,想起大女兒當年才六歲就倔強地說寧願進育幼院,也不想跟他。
那時候,他其實很慶幸兩個女兒不願意跟他。
他毫無歉疚送她們進育幼院,心想反正自己捐了錢,雖然對方是八竿子也打不著邊的遠房表親,但終究是親戚。
現在想想,養兒哪能防老?到頭來,幫他的竟是他沒養過,以為只是賠錢貨的女兒!
他眼下的淒涼,是報應。
唐翌磬回來,見兩人沉默,便說:「伯父,目前沒有健保病床,單人病房還有一間,我幫你安排住單人病房,醫藥費你不用擔心,旖晴會處理。」
方旖晴沒說話,沒多久護士過來說可以轉入病房,兩位護士交接病歷,唐翌磬幫忙將活動病床推出急診室。方潤楠的證件、住院單據,始終收在他手裡。
夜幕上綴著寂寥星光,晚風輕徐慢舞,捲著夜的沁涼。
幫方潤楠買了些生活必需品,能幫忙張羅的事情都弄妥後,他們步出醫院時已是深夜兩點多。
站在醫院外,方旖晴雙腳有些不踏實,心飄飄浮浮的。
這就是她與生父,分隔二十二年再度重逢的場景,作夢似的……不,這是她想都沒想過、夢也沒夢過的場景!
但事實發生了,她看著生父懺悔的淚水,卻沒有任何想哭的衝動,電視上演的那些親人重逢的劇情,真實發生在她生活裡,她竟是如此漠然不為所動。
她很冷血吧?
她很不厚道吧?
對自己來日無多的父親,她連原諒都說不出口。
「還好嗎?小傻瓜。」唐翌磬見她腳步停下,怔忡望著夜空,彷彿上頭星光燦爛。明明星光稀落,光害嚴重的城市,根本見不到繁星璀璨的美景。
被他的聲音拉回現實,方旖晴虛弱地朝他一笑。「我……」
「記不記得我說過?別讓電視劇綁架你。」他沒忘記她是個電視迷,也記得他們第一次相遇時她說過的話。
「啊!」她驚呼了聲。「你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茫然又自責的表情太明顯。」他輕笑,「走。」他拉起她的手朝停車場走去。
「走?去哪裡?」
「我不想送你回家,因為我要證明,老天爺站在我這邊,我們一定能巧遇第四次。如果我送你回家,我會忍不住每天到你家門口站崗。」
「我可以自己回去。」她笑了,任由他拉著。
他走在她前頭兩、三步遠,回頭給她一個笑。「你當然要自己回去,但不是現在,三更半夜,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坐計程車,等天亮,馬路上人多、車多、日光強烈,安全了,我再幫你招計程車。」
「你真覺得我們能不期而遇第四次?」她實在很困惑,他到底哪來的強烈信心?
「當然,我相信我和你是命中注定。」
他十分突然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差點讓她撞上他。
她止住腳步,臉幾乎貼上他胸膛,正要抬頭,卻被他摟進懷裡,緊緊抱了一會。
過幾秒,他吐氣鬆開她,聲音好沙啞。
「前陣子我看到一篇報導,根據研究,不管男人或女人,在喜歡的人面前,會不自覺地聲音低啞,面對你,我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聽得出來。剛剛抱你,果然跟我想像的一樣,你完完全全適合我。
「如果說,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你絕對是我命中注定的那根獨一無二的肋骨。我們一定可以再一次相遇。」
她怔怔地聽著,耳根發燙了,音波傳進大腦、傳到四肢百骸,讓她的心跟著發熱,甚至感覺血液都要沸騰……
真會有第四次不期而遇?她簡直要被他給說服,就要相信兩人是命中注定!
「你啊……」她聲音很輕,好似呢喃。
「相信我。有人說過,當你全心全意相信一件事、懇求一件事,全宇宙的力量都會集結起來幫助你!對你,我就是這樣,全心全意相信、全心全意懇求,你是屬於我的,所以幸運女神會眷戀我、全宇宙的力量都會幫助我,把你變成我的!」
他的自信滿滿拉回她的理性,她瞪著他,輕歎。誰能把情話說得比他還動聽?
這男人,一次比一次更讓她目瞪口呆又心跳加快!
「我敗給你了。」許久後,她低聲說。
「不,是我敗給你了。從第一眼看見你拿著紅豆棒冰走出便利商店,我就淪陷了。當你紮著馬尾,吃著冰,轉頭問我覺得紅螞蟻會打贏還是黑螞蟻會打贏時,你不曉得,我差點跳起來,心臟像要爆炸。
「在你離開便利商店、過馬路坐到我旁邊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要怎麼跟你搭訕,但我口乾舌燥,想不出話,只能猛灌手上的礦泉水,沒想到你居然先開口跟我說話!從那一刻起,我就敗給你了。」
他一口氣說了好多的話,拇指輕輕滑過她臉頰,眼底燃燒燦爛的光芒。
「現在你站在我面前,我只覺得一切美好得很不真實。」
「唐翌磬……」她語音虛軟,喊了他。
「嗯?」他揚起眉。
「你是不是從電視裡跑出來的?」他說的話,聽起來流暢得不像是真的。
「哈哈哈……」他大笑,「方旖晴小姐,你果然是電視兒童。」他揉揉她的頭,沒再多說什麼,拉著她繼續朝停車場走。
「我們要去哪裡?」她問。
「看海。」
她戲謔道:「這種時候看海?要不要順便買煙火?」
「電視劇都這樣演嗎?夜晚看海,外加放煙火?」他笑問。
「這樣才浪漫啊。」
「安安靜靜地聽海、談心,不是更浪漫?」他雙眸瞅著說。
從台北市開來新北市,他們沒怎麼說話,一路上聽著電台廣播,這頻道,夜裡只播音樂,有時是輕音樂,有時是長篇交響樂。
深夜裡的濱海公路車稀人少,他將車停在公路旁,打開全景式天窗與左右車窗,海濤聲與微鹹海風瞬灌入休旅車中。
「累不累?」他問。
她搖頭,轉而向車窗外眺望。漆黑海上,遠處有幾點漁火搖曳。
接下來呢?她的心騷動不安,有點期待,又有種說不出的情懷。
她由著他開車載她離開台北市,來到這裡,想看的、想聽的,難道真是被夜籠罩的海?
她曉得,自己不是。
「在想什麼?」他又開口,忍不住將她臉頰上的髮絲撩到耳後。
她吐氣,轉過來面對他,頓了好半晌才說:「我在想,自己到底想怎麼樣?我明明有交往對象,卻跟你來看海,可是,我根本不想要看海。」
她壓根不信命中注定這種事,但當她的手被他握住,當他出其不意的抱住她,雖然只有很短暫的時間,她的感覺卻像他說的一樣……
彷彿她完完全全適合他,彷彿她就是他遺失的那根肋骨,注定要回到他的胸膛。
他唇角揚著愉悅的弧度,眼中似藏了璀璨星光,照進她雙眸。
「想下車走走嗎?」他問。
她搖頭,低聲道:「天快亮了吧?」
「快了吧。怎麼樣?」
「你說等天亮……會幫我招計程車。」她說。
「你不想跟我單獨相處太久,擔心失控?」聽出她言外之意,他笑問。
她瞪大眼睛,真的不懂,他怎麼總是能看穿她?
瞧她愕然的反應,他揚聲輕笑,音韻藏著些微猜穿她心情的得意。
「你為什麼……」
「總是知道你在想什麼嗎?」他接下她的話。
這回,她不吃驚了,反倒有些沮喪地深呼吸一次。
「沒錯,你連我想問什麼都曉得。」
「那是因為我在乎你,你的反應情緒,我全看在眼裡。你別擔心,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控。」
「怎麼保證?你會管住舌頭,不讓它老是燦爛開花?」因為他的保證,她笑了。
「我真的要傷心了,難道我唯一能吸引你的,只有我的好口才?」他誇張地摀住左胸口。
「別鬧了……」她笑容擴大,簡直拿他沒辦法。
「OK,不鬧你。我盡量挑安全話題跟你聊,可以吧?」
「嗯。」安全話題,就能保證一定安全嗎?她沒什麼信心。
「我們先聊聊你父親。」
「我父親……」她歎氣。這話題果然很安全,能讓她的心情立刻從天堂往黑暗深淵下墜。
看著唐翌磬,她深深覺得他是個神奇的男人。先前走出醫院時,她心情很亂,他簡單幾句就讓她轉移注意力。
他帶她來看海,在她幾乎把所有心思放到他身上時,他又輕易用一個「安全話題」,讓她心情沉重起來。
他們才見面幾次?三次!他幾乎完全摸透了她。
「是,你父親的事,交給我。」
「交給你?!」她驚訝他的提議。
「對,你沒聽錯。他積欠的健保費,以及醫藥費我會繳,甚至替他請個臨時看護,你別再到醫院了,別讓他影響你本來的生活,不值得。」
「我不能讓你做這些……」
「你能,而且你必須聽我的,因為我堅持。」他態度十分強勢。
「如果我不聽呢?」
「那我只好天天到你家門口站崗,不等命運發許可證,直接展開追求你的計劃,成為你的男朋友,名正言順干涉你的生活!」他說得嚴肅正經。
「你!」他的威脅令她哭笑不得。
「怕了吧?」他放輕聲音,嚴肅了半晌的臉,終於有了些許笑意。
「你不需要幫我做這些。」
「我的確不需要,但我想幫你。如果不是看在好歹因為他,這世上才有了你,我其實比較想找人毒打他一頓。真想不懂到底他憑什麼,當年狠心拋棄你們,沒錢了、老了、病了,才又回頭找你,憑什麼?!」他說得義憤填膺,洩漏了自己最真實的情緒。
「你替我打抱不平嗎?」她臉上線條轉柔。
「要不然呢?你終究是個笨蛋,跟我想的一模一樣。」他瞪她一眼。「最後,還是決定幫他,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