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公子的賭約 第十六章
    「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一聲就走了?」

    他閉上眼,不去看她削瘦受創的頰,不看她紅腫像是哭過的眼……他不能再優柔寡斷,長痛不如短痛,他要是再保持曖昧的態度,只會讓她跟著受罪,所以……

    就一次狠到底吧,讓她痛到心坎底,這樣她才會把他給忘了。

    「是不是因為我毀容了?」

    那幽幽的自嘲,教他心頭一震,沒看向她,但他猜得出此刻的她是用什麼表情在說話。

    這是個好機會,他應該順著她的話回答,可是……太殘忍。

    他寧可傷的是自己,而不是她……但既然要斷,不夠心狠,又怎能斷得乾淨?

    「……對。」說著,他抬眼,瞧見她痛縮了一下。

    瞬間那痛意彷彿加倍反射到他身上。他現在做的事是最惡劣的,就像他自己從小因為這雙異瞳而遭受無數的訕笑奚落,結果他這會卻做著一樣的事,傷的還是他最愛的人。

    「是、是嗎?」卜希臨笑得艱澀,輕撫著頰。

    原本,她就曾這麼猜想過,沒想到得到證實時,除了錯愕,還感到一種空虛,像心破了個洞後的悵然。

    她知道,自己應該趕緊離開,因為她的眼淚快要掉下來了,可她的腳像是生了根,怎麼也移不開。

    「走啊,你還站在這邊做什麼?」文世濤沉聲低咆著。「你以為這是你該來的地方嗎?」

    她頓住,充盈在眸底的淚水掉得倉卒。

    「世濤!你在搞什麼鬼?卜姑娘是我的客人!」樊入羲驀地起身,惱怒地瞪著他,顯然沒料到他刻意的安排,竟會傷了卜希臨。

    「既是你的客人,就將她帶走。」他冷聲道。

    痛,就一次痛到底,痛到極限,就不會再想起。

    「你!」樊入羲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卻見一隻雕飾翻出。「這是……」

    「樊老闆,你別這樣!」卜希臨衝向前阻止,卻瞥見他將她贈與的七彩鳥穿上紅繩戴在頸項間,這意謂著、意謂著……

    察覺她的注視,文世濤把心一橫,扯下七彩鳥。「你給我這個,是故意在嘲笑我?我不可能擁有正常的雙眼,這七彩鳥……」i他奮力將它丟向窗外,落進溪承裡。

    「不要!」她要阻止,卻已來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七彩鳥掉疊在溪裡,消失不見。

    「那玩意一點都不適合我,就如你,也不適合我。」他強迫自己無情,強迫自己演完最後一幕戲,只是有點遺憾,曾經美好的一切,竟是由他親手撕裂得粉碎。

    卜希臨看著他,豆大淚水滑落,她用力地抿緊嘴,轉身就跑。

    「卜姑娘!掠陽,跟上!」樊入羲命令貼侍跟上,旋即轉頭怒瞪著好友,卻見他眼睛綻著鮮紅光痕,眨也不眨的追逐那抹纖細的背影,像是多麼不捨,不斷地用眼去記住她。「你……你這是何苦?」

    樊入羲罵完,撇下他,大步離去。

    「什麼是苦?求不到是苦,求得到……更苦。」他啞聲喃著。

    他獨自在黑暗中很久很久,渴望得到一抹光,渴望得到溫暖陪伴,老天憐他,何其有幸擁有,他看見了色彩,感受到溫暖,如此奢侈的盼望就在他的眼前,伸手可及,可是他要不起……他輸不起……

    「掠陽,卜姑娘在哪?」

    樊入羲一下樓,就見貼侍站在樓梯邊,有點不知所措地指著前方,狀似在賞蓮,其實正努力壓抑哭泣的卜希臨。

    瞧她不斷抖顫的肩頭,樊入羲俊俏的臉都快要皺成一團。

    「咳……」他緩步走向她。「卜姑娘……你……」

    喔,該死,他到底要怎麼安慰她?

    雖說他一向很懂得怎麼逗姑娘家笑,可是眼前這位並非他的愛慕者,當然不買他的帳,尤其她剛被心上人狠狠傷透心。

    偏偏他又知道來龍去脈,不能和她一鼻孔出氣地苛責好兄弟,但也不能委屈她……嘖,真是麻煩。

    「對不起,樊老闆,我失態了……」她沒有回頭,脆亮的嗓音不再,裹著濃濃的鼻音。

    「不不不,如果我是你,也會哭的。」這句話安撫的意味極重,因為他根本沒被無情對待過,哪會明白個中心傷?

    「樊老闆原來是識得七彩的,怎麼都未提起過?」她問著。

    「呃……」沒料到她會這麼問,樊入羲頓時詞窮了。「就……」

    「這代表著,你見到七彩時,他就已經恢復記憶了?啊……不,他不是七彩,是文世濤,是文家雕刻坊的老闆……」她輕喃著,想起盧叡溟曾經說過的事,不禁搖了搖頭。「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會那麼喜歡我的雕工,又會做推車。」

    「啊,你不會以為他是故意混進你家,想要偷你的技巧吧?」樊入羲眨眨眼,突然發現她和一般姑娘有些不同。

    既沒哭得柔腸寸斷,也沒咬牙切齒的問候文家祖宗十八代。

    卜希臨聞言,反倒笑了。「怎麼可能?你知道我是在哪救了他嗎?」

    樊入羲搖了搖頭。這事世濤並沒跟他提過。

    「我是在半山腰的山溝救了他,要是我沒出現,一旦入夜,他就會被狼群給生吞活剝,如果他是為了偷雕技而來,沒必要賭這麼大吧。」頓了頓,她看向遠方瀲灩的溪流。「況且,我的雕技並非一絕,有什麼好偷的?」

    她被偷走的,是心。

    聽著她條理分明的分析,他心思一轉,問:「那麼,你想為什麼我遇到世濤時,他已經恢復記憶,卻不允許我戳破他?」他循循善誘著。

    卜希臨瞇著哭腫的眼。「那就代表他已經決定要離開我……」

    樊入羲一愣。「何以見得?」他趕忙追問。

    「不戳破,是要我沒有防備,到時候他走了,我也沒法子透過任何關係找到他。」說著,晶亮淚水在她的眸底打轉。

    樊入羲歎息一聲,沒有說話。

    「唉,原來是因為我毀容了……」她苦澀的勾揚唇,笑聲中流洩著自嘲。

    「不是的!絕不是這個原因!」樊入羲大聲反駁。

    她抬眼。「那麼……是因為覺得我配不上他?也對,不管是家世背景,還是外貌,我都匹配不上他……」說著,她輕撫自己的臉。

    他身為文家的當家,如果娶妻,自然要門當戶對,再不然也要一個出得廳堂的嬌妻,而她……沒有資格。

    「不是,是……」樊入羲急了,想說又說不得,畢竟那是文家的秘密,總不能經他的嘴說出。

    「樊老闆不必再多說,至於雕飾的事,現在的我真的雕不出東西,所以還是請樊老闆另請高明。」她欠了欠身。「我想要趕回鳳鳴山谷了。」

    「等等……」他想要說什麼,卻突地聽到遠處有陣陣的驚呼聲,不禁輕嘖了聲,看了貼侍一眼,掠陽立刻前去查探,而他則是沉聲道:「你可知道那箱玉化膏是誰托去的?」

    「不是樊老闆?」

    「不是,是世濤。」

    「……他?」

    「他如果真絕情,又為何要特地請人從宮中調出一箱的玉化膏?那可是讓他欠下好大一筆人情和犧牲龐大的生意利潤才做成的交易。」他正是因為世濤這個舉動才確認,他對卜姑娘用情有多深。

    「他……」她字句破碎著,無法捉摸他的心思。

    說了不要她,還丟了她給的七彩鳥,這不是意謂著絕裂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管她臉上的傷疤?

    「大少。」掠陽無聲無息地走近,停在兩人兩步之外。

    「發生什麼事了?」樊入羲看向他。

    「文爺跳溪了。」

    「嘎?」

    「誰?」

    「不要緊張,世濤諳水性,不打緊的,只是……他跳水幹麼?」樊入羲皺緊濃眉,覺得這個兄弟的心思愈來愈難以捉摸了。

    「看起來像是在找東西。」掠陽沉吟著。

    樊入羲輕呀了聲,道:「卜姑娘,走吧,去瞧瞧他到底在搞什麼。」

    卜希臨頓了下,跟上他的腳步,繞過迴廊,步上渡橋,瞧見男人就在橋下的溪裡不斷地浮起再沉入,像是在找什麼,再抬眼,比對他剛剛所待的雅間位置,她幾乎可以確定他在找七彩鳥。

    可這是為什麼?

    是他不要的,是他親手丟的,為何在她離去之後,又要跳進溪裡尋找?

    而且像是找得很急,不斷地沉入溪裡,浮上水面換了口氣又立刻沉下。

    卜希臨看著,紅了眼眶,拎起裙擺,二話不說地從橋上躍入溪裡,動作快得讓樊入羲來不及阻止。

    「……有這麼急嗎?那邊有柳葉舟啊。」

    只見她有如水中蛟龍,划動雙臂,游向文世濤。

    文世濤怔了下,隨即浮起溪面,她也跟著浮出溪面,紅腫著眼,罵道:「如果不要了,就別再找,如果要找……你一開始就不該丟!」

    瞧著她哭紅的眼,文世濤忍遏不住地將她摟進懷裡。「別哭……」

    「那就別讓我哭啊!我又不愛哭。」她抓著他,嚎啕大哭。

    最終樊入羲劃著柳葉舟將兩人帶回岸邊,送進雅房,找來替換的乾淨衣裳,送進晚膳,再把雅房的門從外頭封死,不讓好友再有機會趕卜希臨走。

    桌上,擺著六菜一湯,碗一對,筷也一對,兩人對坐著,默默無語,唯有桌上的燭火緩慢地垂下燭淚。

    「……幹麼不說話?」長髮披落的卜希臨看著他問。

    同樣長髮披落的文世濤歎了口氣。

    「不要光會歎氣,你要耍凶狠就殘忍到底,如果不是無情的人,就不要裝冷漠。」她有些沒好氣的道。「我認識的七彩,雖然有點淡漠,但情深義重。」

    「那是七彩,不是文世濤。」好半晌,他幽幽道。

    「有什麼差別?」

    「七彩沒有文世濤的記憶。」

    「那又怎樣?」

    「七彩可以愛你,文世濤不能。」

    「為什麼?」

    他攢緊濃眉。「你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到底是想要知道什麼?」

    「我要知道你為什麼愛我卻又不要我!」她拍桌站起,然後緩步走到他身旁。「七彩可以愛,你不能愛,可是你擁有七彩的記憶,你還記得愛我的心情,你為什麼狠心不要我?給我一個足以說服我的理由!」

    「你……」他表情痛苦地看著她。「為什麼要折磨我?」

    「我逼你什麼了?不過是要你說出實話而已,有這麼困難?」

    「因為我的眼睛。」他閉上眼。

    卜希臨怔然。「你……你何必把朱大爺說過的事給擱在心上?」她記得朱大爺找碴那天,說過天水城裡有著關於異瞳的傳說。

    「那並非傳說。」他沉聲反駁。

    「只是傳說。」她堅定道。

    「不是!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只要和我牽上關係的,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他突地暴喝,像是將藏住的傷痕狠狠揭開,才驚覺癒合的只有表面,底下其實腐爛化膿得厲害。

    卜希臨小嘴緊抿著。「胡扯,我一點事都沒有。」

    「你的臉都毀了,還說沒有?!」

    他話一出口,卜希臨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冷漠無情,只是為了要保護她。

    「只是毀容而已啊。」她壓根不覺得皮相有什麼重要,更不覺得異於常人有什麼可怕。「我是為了自己、為了我所愛的人而活,別人要怎麼指指點點由著他們,我根本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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