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乖乖地照著做,但心裡卻想像喝酒般的將一杯杯茶豪邁的倒入口中,那才暢快嘛,但是不行,這杯茶只能一次一口,一口含了許久,還要聽他「唸經」,再喝一口,回想他講的,反覆感受,還說涼茶也別有一番風味,一樣是一次一口,說出感覺。
感覺嗎?她腦袋裡早已一片空白。
「如何?」
她搖頭。
「觀茶色、聞茶香、飲茶味,回甘否?」
她口裡是唾液,早沒茶水了,別說她本來就有根鈍舌頭,這麼多茶品入口,早就混茶了,還能有感覺嗎?
薛東堯等著她說出入口的茶品有何感覺,沒想到,她一句話也形容不出來。
「味道有沒有從舌尖蔓延?還是有澀味?餘味?回甘?」他一次又一次耐著性子的問。
她也一次一次的從緩緩搖頭,到左右用力搖頭,面對他時,表情裝得愧疚,但頭一低時,嬌俏的小臉兒臭得跟糞坑裡的石頭沒兩樣,肚子裡的火也愈冒愈大。
薛東堯何嘗好受?知道有些事急不得,所以,他會讓她先去做別的事,隔日再進行,但是,一天又一天過去,在品茶這門課上,她依舊整個弱到不行。
昨天喝的,今天再給喝,她一樣說得亂七八糟、毫無把握。
「真的沒有感覺?」
「沒有就是沒有,我爹有教過我,誠實為上策。」說得這麼坦白,是她自知騙不過他的。
薛東堯簡直快要被她氣死了,他覺得她根本無心學習,「為人是該誠實,但是也該努力——」他提高了聲音。
「我很努力了呀,爺,我真的有慧根嗎?還是那天我鬼附身了,要不,怎麼我隨便亂說都對!」她才覺得莫名其妙好不好?
他臉色轉為鐵青,忍不住吼道︰「那天是那天,現在我們已經上了半個月的課!」
「但沒有感覺就是沒有感覺,爺要沐芸騙人嗎?」她衝口而出。
「都沒有?這杯是取浙江龍井之味,茶色清香回甘。你真的有舌頭?還是你的腦子裡只裝豆腐腦兒?」他忍不住罵人了。
「對對對,全是泡了茶水的豆腐渣!這樣行嗎?」她氣極了。
「你已妄自菲薄,是決定當一輩子的笨蛋!」
「是爺選了我,代表爺也是個笨蛋嗎?」她氣呼呼的瞪著他。
他是,他的確是!薛東堯氣得額頭青筋暴凸,天知道,他的脾氣已有許久不曾失控了!
「爺如果想換人培訓,沐芸也無話可說!」她霍出去了。
「你放棄,不代表我放棄,我不信你是扶不起的阿斗!」他瞪著她,他不允許自己失敗,自然也不許她退出。
還、還要來啊?她欲哭無淚,這種事不必如此堅持認真嘛,他每天把她操得那麼累,叫她怎麼報仇啊?
或許,傅沐芸已經在報仇了,只是殺人於無形,但她自己倒沒發現這一招,不然,該會聰明利用,讓薛東堯因為怒火而折幾年壽,或是給活活的氣死。
兩人回到書房,薛東堯教她讀寫有關茶的詩詞。
在他的觀念裡,既要以茶謀利,就要說得一口好茶,歷代詩人做了許多有關茶香的優雅詩句,他要她會背誦、會寫,還要寫得好看。
但她能讀書習字,是父親茶莊生意還穩定時,等到爹爹過世,她努力掙錢求溫飽都來不及,哪有時間讀書練字?因此她寫的字不是像毛毛蟲擠成一團,要不就是墨汁滴滴答答沾了整張紙。
至於背誦,他教的都那麼拗口,她背了上一句,就忘了下一句,背了下一句,就又忘了上一句,有些事情或許真的不能勉強,人更不是完美的,總有幾個弱項,難怪,孔老夫子要提倡「因材施教」。
唉,她的這幾個弱項在她十六歲以前都沒有機會暴露在人前,現在一股腦兒的全在薛東堯的面前顯現出來了。
薛東堯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他真的高估她了?
她看出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害她握著毛筆的手也開始顫抖。
「我、我有努力了,可是——」她不想說自己是糞土之牆啦,但她寫得滿頭大汗,坐到腰酸背痛,真的盡力了啊。
「可是什麼?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句話看來有待商榷。」湛墨的瞳眸中儘是冷凝,像是失望至極。
他突然起身步出書房。他對她的心不在焉感到惱火,有些東西需要時間來學習,可有的只要肯專心、用心,就能吸收,但她的神魂不知已飛去哪裡,他還浪費時間為她上什麼課。
她眨巴著大眼,薛東堯真火了?
可是她也很委屈啊,她不是那塊料嘛!傅沐芸可憐兮兮的看著他的背影,他這一火,她的火反而滅了,唉。
她整個人趴在桌上,頭快疼死了,不過……看著某人離去前寫的字,她不得不承認薛東堯是個文武全才,寫得一手好字。
「茶鼎夜烹千古雪,花影晨動九天風」這是元代山水詩人黃鎮成的詩,他信手拈來,寫得蒼勁有力。
另外,他還寫了明代文征明的詩句「寒燈新茗月同煎,淺甌吹雪試新茶」,這句寫得便龍飛鳳舞,字體截然不同。
再看看她的,唉,墨都透過紙背,黑漆嘛烏地,慘不忍睹。
「辛苦了。」
驀地,溫鈞的嗓音響起。
她嚇得一躍而起,又見到他將目光移到自己寫的鬼畫符上,難堪的趕忙伸手將紙揉成一大團,咻地丟進字紙簍裡。
動作雖是一氣呵成,可偏偏有幾張的墨汁還未干,這一抓一揪,雙手也弄得髒兮兮的,她急急的又將手搓搓裙子,見溫鈞憋著笑看她,以為臉上也沾到墨,連忙又抹上了臉……
他看著她的俏臉憋笑,是因為剛剛他跟爺錯身而過時,看到一張久違多年的鐵青臉孔,他不得不佩服這丫頭激怒人的功夫,然而此刻,見她把自己抹得像花貓臉兒,再也憋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
「溫總管有事嗎?」她沒好氣的問,反正連薛東堯都敢吼了,對大聲訕笑的老總管也不必再裝了。
這麼大聲?她也被逼到極限了吧,他笑,「我來幫爺拿賬冊的。」
「喔。」
瞧她一臉的委屈,他好笑地搖搖頭,委屈的人是爺吧!
「你要用心點,爺為了教你,很多生意上的宴席邀約都交給幾名大掌櫃代表去了,他告訴我,他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教會你所有關於茶的知識,讓你懂得品茶、論茶、賣茶。」
「嘖,他最想的應該是可以光明正大的整我,用力的使喚我吧!」
她沒有多想就迸出話來,但話一出口,馬上就後悔了,因為溫鈞的臉色變得好嚴肅,顯然她說錯話了。
「爺絕對沒有整你,事實上,他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你身上了。」
「可是,他對我很不一樣,對別人仁慈,對我就嚴峻,我怎麼做都不合他意。」
「你對爺不也一樣?」他臉色一緩。
什麼意思?她困惑搖頭。
「你對其他人總是笑口常開,軟心腸,但對爺,卻總是敬畏……當然,那是表面,暗地裡,也許是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吧。」
他講的真準,她嘴硬的說︰「我哪敢,我對他敬畏,是因為他是主子啊。」
「是嗎,單純是敬畏嗎?你該不會對爺有什麼壞心眼吧?」
她的心漏跳一拍,這老傢伙真的好可怕!
「沒有。」
「不是壞心眼,那就是欲擒故縱,很多女子對自己心儀的對象都會這麼做。」
見鬼了,她喜歡他?就算她不小心看到他裸身、不小心成了他培訓的對象,不小心天天跟他大眼瞪小眼,也不可能不小心的動了心……吧?
「總之,爺對你這丫頭的期望很高,當然也特別嚴格,你要加油。」他還是很正經的說了一番鼓勵的話。
「我知道了,謝謝總管。」嘴裡這麼說,但她的心仍震驚於剛剛突然發現的事情。
「我去忙了,馥伶格格正在花廳等爺,你就自己在這兒多練習吧。」溫鈞拿了賬冊就離開了。
馥伶格格?誰啊?她突然挺直腰桿,看溫鈞前腳一離開,她後腳也跟著往花廳跑,殊不知,溫鈞停下腳步,回身望著她快步跑往花廳的身影微笑。
傅沐芸一到花廳,就藏身在花窗後方,見到薛東堯正一拐一拐的走到廳前坐下,神情漠然,倒是穿戴滿身珠翠的馥伶格格眼中媚光流轉,不時的瞟向薛東堯。
「馥伶格格,不知今天到府有何指教?」他的語氣禮貌中帶點冰冷。
馥伶格格,這名字怎麼很耳熟?傅沐芸柳眉一皺,是了,她想起來了,難怪覺得耳熟,也覺得討厭,就是翊弘貝勒的妹妹嘛,舅舅是管轄江蘇、安徽、江西的兩江總督,出身真好,頭頂著高如牌樓的紅花髮髻,一襲綾羅長袍,腳蹬高底旗鞋,身材豐滿,整個人嬌滴滴的。
「哪有什麼指教?薛爺真見外,本格格前往京城三個月陪伴父母,心卻留在蘇州,一回來,就直奔你這裡,看看你是否別來無恙耶。」
天啊,馥伶格格撒嬌的嗲聲,令她不由自主的起了雞皮疙瘩,只能猛搓手臂。
「東堯尚好。」他的態度仍是疏離有禮的。
我也很好。傅沐芸在心中嘀咕,眨巴著一雙大眼楮,小心翼翼地從窗欞間看著兩人的互動。
「我、我爹想為我指一門皇室婚,可是,我有意中人啊。」馥伶格格帶著怨懟的美眸瞅著他瞧。
哎呀,意中人就是你嘛!連她這個偷窺者都看得出來,薛東堯怎麼面無表情?
真是不解風情,不過……她怎麼有點暗暗竊喜?
「人生苦短,青春有限,格格既然有此好姻緣,請好好把握,別蹉跎光陰。」他仍然平靜。
「你!」馥伶格格臉蛋驀地漲紅,眼中冒出兩簇怒火。
嘖嘖,薛東堯,你可以再刻薄一點沒關係,做人要忠厚啊,對姑娘家說話可別這麼狠,還說人青春有限……傅沐芸無聲一笑,但隨即柳眉一皺,不對啊,她又在開心什麼?
突然,薛東堯灼灼的目光射向躲在窗下的她,她來不及閃躲,與他四目相對。
慘了!慘了!被他發現她混水摸魚了,這下子,肯定對她更凶了!
馥伶格格不知道他為何直直的看向她後方,困惑的回過頭,這才看到一名花樣般的年輕女孩,那張嬌憨的小臉可比自己還要嬌艷三分,臉上雖然沾了些墨,但更可看出她沒有擦脂粉的肌膚是吹彈可破。反之,她來找薛東堯之前,可是費盡心思的擦脂抹粉,就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這女孩兒的天生麗質令她嫉妒。
「回書房去,現在。」薛東堯立即沉聲對傅沐芸道。
「是。」她困窘的緩緩起身。
「等等。」他走上前,用袖子輕輕的拭去她臉上的墨。
她眨了眨眼,訝異於他這突如其來的溫柔,就這麼呆呆的任他擦拭。
甭說她訝異,就連薛東堯也震驚自己不假思索的舉動,他急急放下袖子,俊臉羞窘的怒道︰「該做的事沒有一樣做好,弄髒自己倒是很會,快去吧。」
「呃,是……是。」她結結巴巴,心兒怦怦狂跳,急急的轉身就跑了。
小手撫上發燙的臉頰,她哪根筋不對,怎麼沒罵他輕浮,還傻呼呼的讓他為所欲為。
馥伶格格眼內冒火,一甩袖子的坐在椅上,「她就是我皇兄看上的丫頭吧!長得倒挺美的,難怪,薛爺不知何時恢復的武功,為了她倒是不再隱瞞了,看來你們關係——」
他直接打斷她的話,「我們沒有任何關係。薛某是個跛子,配不上金枝玉葉的格格,而且我跟貝勒爺的恩怨難解,我真的不認為格格該繼續把心留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