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淮安低頭,掩上琴蓋。「手怎麼了?」他隨口問。
「嗯?」
「你的手。」他指了指她的右手腕。
戴英霞低頭看,驚呼:「我的手怎麼了?」一大片瘀青。
何淮安看她驚愕的模樣,哈哈笑了。「喂,你連自己的手怎麼了都不知道?你不痛啊?」
何淮安看她戳了戳自己瘀青的地方,揪著眉,竟然很生氣地說--
「會痛的,可惡。」她想起來了,都是那個曹銳鋒。
他笑意更深,戴英霞真滑稽。不提醒她,她竟連痛都忘記,怎麼會對自己的身體這麼麻木粗心?
何淮安起身,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片貼布,他走來,撕開貼布,拉起她右腕,將藥貼上她手腕。
一陣冰涼,滲透肌膚。被他握住的手,很燙。戴英霞慌慌的抽手,瞪他。
「喂,我們……我們是敵人。」不需要對她好。
「敵人?什麼敵人?」他笑呵呵的。
「我們『安頤』跟你們勢不兩立。你這個人很卑鄙,挖走我們老闆苦心栽培的員工還--」
「我挖走他苦心栽培的員工?」他啼笑皆非。「戴小姐,你以為人是蘿蔔嗎?埋在土裡,挖了就可以帶走?人是有長腳的,不該說我挖走,該說他自己心甘情願的走到我這裡,因為我這裡太、舒、服、了。」
戴英霞盯著他微笑的眼睛,聽著他沙啞的嗓音。這個人很危險,他能在談笑間就哄得人意志薄弱,然後把人哄到他的國土,用完就丟棄。郭達明就是血淋淋的前例。所以戴英霞啊,你是在興奮什麼?
她心跳亢奮,毛管奮起,真實的感覺到自己在發燙,渴望跟他這麼周旋下去,因為他令她感覺興奮刺激,他充分地激起她的挑戰欲。
但是,她屬於敵方陣營要講義氣,為了避嫌,對何淮安該敬而遠之。
她伸手:「我的手機!」她看何淮安從牛仔褲口袋裡撈出她的手機。「幹麼把我的手機塞在你褲子裡?」
「你很搶手喔,整個早上手機震個不停。」
英霞驀地滿臉通紅,紅上耳根。這對話聽起來好怪,她搶走手機,轉身就走。聽見他在追問--
「真的不喝杯茶再走?哈囉?」
何淮安好笑地看戴英霞沒命地跑出辦公室,好像他是怪獸,她多留一秒就會沒命。
她離開後,何淮安給自己泡了一壺高山烏龍,坐下來,悠哉的品茗,欣賞剛剛整理過的後院。剛澆過水的山蘇,葉片水滴像搖滿了鑽石,在日光下閃爍,於是他想到戴英霞也有一雙閃爍發亮的眼睛。想到她對他的指控,他眼色暗下,自認問心無愧。
確實,他跟「安頤」那邊幾個廣告主有新的合作案,曹復心生怨恨,但怨恨師出無名,業主都是因為欣賞他們雜誌的質感才主動聯繫「若谷」,他根本不需要去搶。
何淮安經營公司,就跟經營自己一樣。只專注把自己打理好,把本分做到極致,做得發光發熱,自然吸引資源蜂擁而來,他才懶得去交際應酬,搞商業手段。他倚重人才,放任員工做自己,但成績不好也不留情,一定開除。他花錢聘僱有才華的人,給那些人舒適的環境發揮所長,沒事的時候不干涉員工,免得他們綁手綁腳。所以他這個社長很輕鬆,只要把重點目標設定好,其他交給員工執行。他生活愜意,享樂主義,沒什麼煩惱。
勉強要說個煩惱的話,那位戴英霞倒有點兒教他心神不寧。
在某些個夜晚,他見過她幾次,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他沒有上前招呼她,只是在那不經意的偶然相逢裡,偷偷多看了她幾眼,然後心頭悄悄地升起對她的疑問--
為什麼傳聞有眾多人追求的戴秘書,眼裡有著落寞的神情?為什麼應該是活得精彩約會不斷的大美女,有時,臉上會有不安的表情?
她的美麗自信也許能帶給一般男人壓力,可是在何淮安眼中卻像個害怕受傷的貓,刻意炫耀自己的爪子,擺出高傲表情。然而她的高傲自信在他目中瓦解,她慌亂得甚至不敢留下來陪他喝一杯茶。
何淮安感到可笑,然而在她離開後,他自己也失去平靜。他坐在這裡喝茶,享受滿院子綠意,腦子卻不斷想著揣測著好奇著關於戴英霞的一切。
戴英霞進離何淮安的地盤,腳步又快又急,一路疾走到巷子口,此刻陽光炙烈,馬路上車潮擁擠,車聲吵雜。她掩住胸口,想平復心跳,而那首快樂的《鱒魚》,怎麼好像還在耳朵裡游著?
戴英霞呆站著,警覺到雙腿微微顫抖。很久了,沒有男人可以讓她這麼緊張,這麼失去神氣,也失去主張。右手握著手機,手機卻像不認識她這個主人了,它變得很陌生很燙手。忽然它劇烈地震起來,嚇了她一大跳。是曹復打來的,她不知怎地一陣心虛。
「老闆……」戴英霞接起電話。
「你終於接電話了,你知道這裡的看護是白癡嗎?你快過來--」
「怎麼了?」
「我放床上的檔不見了,下午開會要用啊!我看那個看護笨手笨腳的,八成是被她當垃圾丟掉了。王八蛋我已經夠煩了還給我搞這種事,你在哪請的看護信不信得過啊?會不會是何爛人的眼線?你馬上過來……」
看護是何淮安的眼線?最好是!真扯,老闆也太多疑了。人家何淮安多麼悠閒咧!糟了,戴英霞警覺到她忘了立場竟擁護敵方?
唉,她恍惚著,覺得「何淮安」狡猾地放了一條快樂的「鱒魚」,它游啊游啊,游進她耳朵,鑽進她心湖,在那兒撇野,教她心神不寧。
戴英霞趕到病房。
曹復還在發飆,護士忙著安撫他。一旁,闖禍的看護正啜泣著。戴英霞搜尋病房、垃圾桶、床被,甚至是桌子抽屜、沙髮夾縫……都沒有。但文件不可能憑空消失,終於--
「找到了!」戴英霞在廁所的馬桶水箱蓋上找到那份文件,她拿著文件走出廁所。
曹復脹紅面孔。「怎麼……怎麼在廁所?誰拿進去的?」
不就是你嗎?戴英霞從他脹紅的臉,用腳趾想也知道八成曹復上廁所時帶進去看的。她走過去拍拍看護的肩膀,低聲安撫幾句,先請她出去。
曹復拿到檔,急著翻閱起來。「還是英霞最厲害,護士跟看護找半天都找不到,不就在廁所裡嘛,真笨。」
戴英霞看老闆煩噪的模樣,分外的思念起那兒。哪兒呢?唉,她不該嚮往的地方,她低頭,看見右腕的貼布,輕輕去觸摸貼布,想到他溫柔的為她裹貼布的神態。於是她的心啊,很不聽話的,又熱烈起來。更厲害的是,他也有一架白鋼琴。這麼巧合,簡直像冥冥中有著什麼暗示。
晚上,戴媽媽燒一桌子好菜給女兒吃。難得焦叔不在,戴英霞覺得好放鬆很舒服。
戴英霞問媽媽:「焦叔今天不會來了嗎?」
「他回老家幾天。」
「是喔。」戴英霞笑了,胃口大開,吃得津津有味。
戴媽媽暗暗的觀察女兒。「英霞啊,那個……焦亨跟我說……你好像……不太歡迎他來這裡,是不是我們讓你很不方便?唉,也對,有誰喜歡跟媽媽的男朋友住?不要說男朋友了,年輕小姐都不愛跟老媽子同住了。我真笨,沒想到你的感受。」
戴英霞默默吃飯,斟酌著該不該跟媽媽坦白自己真實的感受。沒錯,她討厭焦叔老往這邊跑,很不自在,嚴重干擾她的生活。可是--看媽媽唉聲歎氣的,她又不好意思抱怨了。
戴媽媽抹抹臉,苦惱道:「我真沒用,靠女兒賺錢買房子,讓我女兒這麼辛苦了,我還有臉談什麼戀愛?既然你不喜歡焦叔,媽跟他分手好了……」講著,竟然哭起來了。
「我又沒說什麼,你幹麼哭啊?」戴英霞放下碗筷,趕緊摟著媽媽安撫。「唉,我又沒叫你們分手。」
「可是我跟焦叔想了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沒名沒分的,鄰居會講話的,而且,而且焦叔在這裡走動,面對你也會覺得尷尬。所以,他……他跟我求婚--」
「什麼?」不要嚇死人了,戴英霞呆住。
「英霞……」戴媽媽握住女兒雙手。「媽老了,如果有個老伴,我想你以後的壓力也會減輕一點,你不用照顧我,焦叔跟我,我們彼此可以互相照顧。人老了就怕生病啊什麼的,媽結婚後你就不用擔心我了。你不用喊他爸爸,焦叔不在乎這種禮數,我們大家好好相處,像一家人那樣,好嗎?」
「所以,你想嫁他?」
「不行嗎?你不高興?」
這要怎麼說?戴英霞歎息。「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好嗎?太突然了。」
「我知道,你放心,媽尊重你的意見,你沒答應前我是不會跟他結婚的。」
戴英霞胃口盡失,她撫著瓷碗的邊緣。「媽,我今天看到一架鋼琴,是白色YAMAHA鋼琴,跟爸照片裡那架幾乎一樣。」
提到往事,戴媽媽臉色一沉。「對,你爸當年是有那麼一架鋼琴,可惜賣掉了。」
「媽,我想買回爸的鋼琴,你可以給我那個人的電話嗎?」
「都幾年了?我只記得賣給一個姓張的女人,那時你感染肺炎,我忙得焦頭爛額,急著賣掉鋼琴,怎麼可能還記得人家的聯絡方式?」
「今天看到一模一樣的鋼琴,我很震撼,讓我特別的想爸爸。所以媽,我們不要聊焦叔的事好嗎?我想聽爸爸的事,你說給我聽好不好?」
「你想聽哪方面的?」
「那架鋼琴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那是你爸專用的琴……那時候他很愛我,我們結婚時,他失去一切,只帶了那架鋼琴,所以他在上面刻了我的名字,紀念我們的愛情。」
「媽的名字?夏雪?」
「對。我的名字真是有夠文藝的,哈哈哈。難怪年輕時會談那麼轟轟烈烈的愛情。」戴媽媽笑著,那是她的初戀,是今生最痛也最快樂的回憶。「你爸啊,把我的名字刻在放譜架下面,只要把架子往上收,就會看到我的名字--夏雪。」
戴英霞回想何淮安的譜架,當時譜架上擱著琴譜,沒看到架子底下是不是有刻字。
但不可能那麼巧合吧?何淮安應該很有錢的,他的鋼琴怎麼可能是二手的?
可是……戴英霞有股衝動,很想跑去確認。可是,一想到要面對何淮安,還沒見到人,自己已經緊張得要死。
唉,還是算了吧,不可能那樣巧合。
每個月最後一個星期日,是戴英霞、江明芳、王彎彎的大日子。她們三人平日餐費很省,但是到這天就是祭五臟廟的大日子,利用這天補足整個月養分。
西華飯店Toscana意大利餐廳的假日早午餐,從早上十點半到下午兩點,豐盛的色拉吧和各種精緻熱食,以及甜美到看了就流口水的甜點,是犒賞辛苦工作整個月的肉體最棒的禮物。古典裝潢,滿室的陽光,她們在這頓早午餐裡,盡興互吐苦水,狂聊八卦,分享生活中發生的事。
江明芳興致勃勃地分享她籌備婚禮的最新進度,拿了好多婚紗公司的DM要好姊妹們幫忙挑選,可惜王彎彎跟戴英霞興趣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