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大地,淡金色的陽光灑落在金烏王朝的將日城裡,除了城西的銷金窩正收起艷旗,其餘處處人聲鼎沸,喧鬧不休,男男女女衣飾華美、色彩繽紛,顯見正值盛世。
此時卻有抹淡淡青影混在這彩艷之中,低調地走向一家包子鋪。
「小哥,我要兩顆包子。」那嗓音像是刻意壓低,但仍可聽出是女音。
站在蒸籠前的夥計揚開和氣生財的笑。「大娘,要不要來壺茶?咱們店裡有數種名茶,物美價廉。」
那長髮束起的青衫女子默不吭聲地瞪著他良久,久到他的額上無端端冒起冷汗,硬生生地換了稱謂,「大爺,可要來壺茶,潤喉解渴兼消暑?」
「要錢嗎?」艾然收斂不悅之色,揚笑問著,變臉速度之快,幾乎讓夥計以為自己看走了眼。
「當然要,茶分十文錢、五十文錢、一百文錢到三兩都有,不知道大爺要的是哪一種?」他自詡是能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機靈鬼。
老闆吩咐了,來者是客,客就是白花花的銀兩,當然要討好巴結。
她想當假男人,行,他可以睜眼說瞎話的配合她。
艾然咂著嘴,像在思索什麼,一會兒從懷裡取出一塊黃金打造鑲了銀的令牌,「那……有這個,還要錢嗎?」
令牌下還綴著珊瑚流蘇,別說功用如何,光是它本身便是價值不凡。
「……大爺,您都能拿出這寶貝了,一壺十文錢的茶,豈會買不起?」夥計有點衝動想變臉,覺得這位大娘根本是來找碴的。
艾然咬了下唇,這回咂嘴咂得更大聲了。但一看夥計還等著她,只好勉為其難地撇嘴道:「我要一壺十文錢的茶,再幫我裝一壺到這皮壺裡。」
「大爺,裡頭請。」夥計笑瞇眼,朝內一擺手。
她走進去,挑了個臨窗又不會曬到太陽的位置。
瞪著手中的令牌,她忍不住暗罵。去他的皇商,吹牛也不打草稿,說什麼有這令牌,她在這王朝裡便可暢行無阻,不管是哪家鋪子,都會慇勤接待。
結果就連這家小鋪子的夥計都喝不動,真要是進了大酒樓,她就準備要喝西北風了。
也不想想他娘子可以安好無恙,她功不可沒,居然如此耍她,拿個中看不中用的令牌要她踢鐵板。
不過算了,至少這令牌可以當不少錢吧。
換了個想法,她心情轉好了。
當了這令牌,她不但有銀兩可以給爹娘,還能幫助吞雲城郊的百姓……想想,雙手合十朝東,閉眼默念著。
感謝衛爺如此大方給了令牌,原諒小女子剛剛小鼻子小眼睛地嫌棄呀。
這時,夥計端著包子上桌,不解地多看了兩眼。
她一睜開眼,就對上他的目光,她不慌不忙地放下雙手,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對了,你可知道附近哪兒有當鋪?」
「有的,就在斜角邊上。」夥計指向窗外。
「喔?」她瞥了眼,撕著包子入口,只覺外皮軟嫩綿密,豬肉內餡鮮美多汁,好吃到她滿足地微瞇起眼。
可惡,要不是離吞雲城太遠,她真想多買些回家。
當鋪內,波譎雲詭。
艾然的視線不著痕跡地左飄右移,再緩緩地定在眼前如見聖旨般錯愕的中年男子身上。
老天,衛爺該不是拿塊贗品令牌給她吧。
雖說她對黃金白銀沒啥研究,但那比她手掌稍小的令牌可是極具份量的,難不成裡頭是……鐵的?
唔,就算是鐵好了,這掌櫃也犯不著拿這種見到殺人犯般驚懼的眼神看她吧。
她承認,她是個招搖撞騙的神棍,可是她從沒害過人,甚至還幫了不少人,所以掌櫃的,可不可以收回那種目光,她很受傷捏。
「那個……既然掌櫃的估不出價,那就還我吧。」她伸出手,態度很謙卑,表情很誠懇,就盼對方別為難她。
「您誤會了,這令牌不是估不出價,呃、或許說估不出價也沒錯。」掌櫃將令牌遞還給她,壓根沒有佔為己有的惡劣打算。
「是嗎?」這說法讓艾然心裡一沉。
可惡,她要不要回頭找衛爺算帳?居然拿了塊連當鋪都估不出價的爛令牌給她,教她連想多湊點盤纏都不成。
「是呀,這可是皇商令牌,有了它,不管您去到何處,舉凡食衣住行皆由衛府包辦,這一生和皇商同富同貴,這讓我怎麼估價?」沒瞧見她那張嘴已經可以含進一顆鹵蛋,掌櫃驚歎不已地說著。「這令牌我曾聽聞過,但未曾見過,今天托您之福讓我大開眼界,心裡著實激動。」
艾然呆了呆,像是想到什麼,又問:「不對呀,這令牌要是這麼好用,怎麼我亮給斜對麵包子鋪的夥計看,他卻不知道?」
「您問一位跑堂的夥計,他豈會懂這麼多?這皇商令牌,得是城鎮裡頗具地位的商賈才識得的,所以您往後要是打算住宿或買賣,要找大一點的店舖。」掌櫃的仔細解釋著。「如此一來,您的花度才能全記在衛府的帳上。」
「真的?」小嘴慢慢闔上,她有種不踏實的恍惚感。
目光落在令牌上,她又朝東方默默感謝,並在心裡再一次地道歉。都是她目光短淺不識珍寶,衛爺大人有大量別跟她計較呀。
「只是……這令牌怎會在您的身上?」這點教他萬分不解極了。
瞧她一身青衫,布料粗劣,看她臉蛋,雖是標緻,但已有年歲,她長髮束環,配上男子青衫,像是刻意女扮男裝,只是扮得很失敗呀,他要不要跟她說一聲?
「前陣子衛爺貼了告示廣徵能人異士救他的妻子,而我幫了點忙,所以他便賞了這塊令牌給我。」她輕描淡寫地帶過,不想過分誇耀自己的功勞,因為她很清楚那不過是瞎貓碰到死耗子。
如此不居功的謙遜說法立刻贏得掌櫃的好感。「原來是位大師。」說不準是打哪座山來的隱世神姑,這打扮也就得過且過,不需要他指點了。
「虛名罷了。」她乾笑著。
天曉得一句大師叫她得多心虛,可為了讓話題止於此,她還是厚著臉皮領受。
瞧她將令牌緊拽在手,掌櫃的低聲提醒。「這令牌極為珍貴,還請您好生收藏。」
「我知道,多謝你。」她將令牌收進包袱,起身道謝。
「要不要替您雇輛馬車?」送她到門口時,掌櫃熱心表示。
「不用了。」她想也沒想地拒絕了。
倒不是不信任掌櫃的,而是希望能再低調一點。
只是要回吞雲城,還有一城八縣的路,要是能搭馬車,也是不錯的……沒關係,她的雙腳早已受過鍛煉,一點路還難不倒她。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艾然走在街上,總覺得身旁來來去去的人都緊盯著她瞧,彷彿大家都知道她的包袱裡藏了塊皇商令牌。
她想,也許是因為她天生犯窮,突然有錢了,才會如此神經兮兮。
定了定神,她步伐堅定地朝城外走去。
朝廷在通往各大城的商道上都設了驛站,方便往來旅客休憩,讓她獨身在外,也不覺得害怕。
從吞雲城來的路上,她特地做了筆記,仔仔細細地記錄,沿路的城鎮、路線以及何處有可以歇腳的客棧,她都記得。
而她預定在天黑之前走到將日城往南的一座驛站。
春暖花開,太陽西沉得較晚,但她的步伐終究趕不上太陽下山的速度,眼看天色轉暗,人煙愈來愈稀少,弔詭的是,她身後始終跟了三個男子,一路上沒交談,腳步時快時慢,害得她一顆心跟著七上八下。
如果她沒記錯,那三個男人之中,有一個是在當鋪裡見過的。
她也希望只是巧合、是她自己想太多,因為這裡離驛站還有一點路,而路愈來愈偏僻,如果他們是壞蛋,想搶劫,這正是天時地利人和呀……
正想著,身後的腳步聲加快了。
艾然屏住氣息,假裝看風景往後偷覷一眼,就見三人目露凶光,朝她跑來。
哇,不是巧合!她二話不說拔腿就跑,束起的長髮隨風飛揚。
可惡,就說錢財不可露白,哪怕是國富民安的王朝裡,還是有以搶劫維生的混蛋呀。
但是沒關係的,好歹她當過田徑校隊成員,甚至拿過全運會短跑季軍,就算這鞋子很難跑、這路很崎嶇,但只要逼出腎上腺素,想要衝刺個四百公尺也不是問題!
就見她如羚羊般的疾奔,在拐過一個彎後,快速跑進一旁的林子裡,雖說林子樹枝低垂,草叢比人高,但她形如狡兔,遇樹枝就縮頭,再跨過草叢,潛力完全被激發。
但是糟的是,身後的男人猶如一群善於狩獵的野獸,盯死獵物,展開陣容包抄她。
她跑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體力開始流失,樹枝劃破她的頰,勾住她的發,人般高的草叢絆住她的腳,彷彿天然的陷阱,將她緊密圍困。
跑不動了,胸口像是快要爆開一般,就在她大口大口喘息時,腳步聲就停在幾步之外,從草叢縫中,她看見他們已經將她包圍。
可惡,怎麼辦?她捧頭低吟著。
她一路從吞雲城來到這兒,啥事都沒發生,為何偏偏在收下皇商令牌後就遇到搶劫……可惡,劫財事小,劫色可就事大了!
問題是她長得這麼好看,他們會放過她嗎?都已經故意穿這麼寬鬆的長袍了,難道他們還看得出她的好身材?
「大娘,把你身上的包袱丟出來!」
就在她絞盡腦汁想著脫困之道時,幾步外傳來暴咆聲,她不由得一愣。
咦?難道剛剛同行之人中還有個大娘?
正疑惑之際,草叢就被人撥開,露出三張凶狠無情的臉。
「咦……」
話都還沒問出口,幾隻大手已經開始拉扯她護得牢牢的包袱。
「你還挺有體力的嘛,大娘。」男人哼笑著,更用力地扯著包袱。
艾然一怔,總算搞清楚他口中的大娘是誰!
她這才驚覺,她的頭髮早被樹枝給刮得散落,發繩就掉落在腳邊……可就算是如此,他們也不該如此放肆!
「王八蛋,誰是大娘」這男人看起來也不過比她小一點而已,有必要喊她大娘嗎?瞎眼了不成她可是公司票選出的美女專員耶!
她身材高,穿起套裝猶如空姐,她容貌秀妍、保養得宜,稍作打扮常有星探挖掘,而且她正值女人最美的三十歲,有多少男人排隊追求她呀!
「挺嗆的,大娘。」其中一個男子道。
「很好,這股辣勁我挺喜歡的,待會就……」男子朝她笑得猥瑣,那齷齪心思盡在不言中。
「這等粗糠,你也嚥得下?」
「粗糠別有滋味呀。」
居然將她比做粗糠……這口氣她要是吞得下去,她就不叫艾然!
「混蛋,你們全都給我小心一點!」她怒吼著。「小心我讓你們一個個都看不到明日的太陽!」
若非不得已,她是不願開口詛咒人的,可是面對這些想劫財劫色還外加嘲諷她的男人們,做人真的不用太客氣。
「哇,你要怎麼讓我們看不到明日的太陽?」那個一再表態想劫色的男人,滿臉猥褻笑意的靠近,大手摸過她的頰。「哇,雖是粗糠,但還挺滑嫩的。」
這種讚美教艾然很有衝動揍人,但她還沒出手,男人已經先擒住她的雙手,還順便扯掉她的包袱。
別太過分了,他們所處的天地,可是她筆下的世界耶!誰都不能傷害她這個造物主!只要她開口,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的,可真要詛咒這些人嗎?如非萬不得已,她真的不想傷人。
對,她先別慌,一定會有人救她的,她不會有事,絕對不會出事。但當她像個破布娃娃被拉扯時,她的信心有一瞬間動搖,慶幸的是,下一刻——
「住手!」
一道低沉醇厚的喊聲,教艾然心底一抖,只覺這把嗓音噙威藏怒,無比性感有磁性,猶如大提琴的顫音。
「你是誰?」三個男子臉色不善地回頭。
不過眨眼工夫,他們已經倒下,而她卻連他們是怎麼倒下的都沒看清楚,再抬眼時,眼前就多了兩個男人。
站得離她近些的男人,一身白袍襯得身形高大,濃眉大眼,清俊秀雅,臉上笑意極為討喜,教人一看便卸下心防。
而他身後的男人,一襲繡金邊黑袍,面如桃花,五官奪目,尤其是那雙深邃的黑眸,彷彿會勾魂般,最重要的是——
「你……我認得你!」艾然驚喜喊著。
她在衛府見過他,也是多虧了他,衛爺才相信她真有法子救他的夫人。
如果沒記錯的話,大夥好像都喚他一聲「大人」。
「艾大師。」魏召熒淡聲道。
之前皇商衛凡的妻子死而復返,卻被陰間亡魂欲拉下陰間,於是衛凡廣招天下能人異士,而眼前的姑娘便是其中一位。
他會對她印象深,並非因為她確實定住衛凡之妻的魂魄,而是當亡魂糾纏衛凡之妻時,她清楚點出他是陽年陽月陽日生之人,陽氣極盛,能夠鎮壓陰氣。
對此,他一直抱持疑問,卻未細究。事後,他奉旨南下,沒想到會在前往吞雲城的路上救了她。
「大人,能夠遇到你真的是太好了。」她下意識地想跟他握手,豈料她才上前一步,他便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
這是怎麼了?困惑地偏著臉,她突然想起自己這副披頭散髮的模樣說不準會被他看穿女兒身,趕忙在草叢間找著發繩。
「你在找什麼?」另一位男子好奇問著。
「找發繩。」
「發繩啊……」男子微瞇眼,隨即上前幾步,在草叢深處拎起一條麻制的發繩。「是這個嗎?」
「是是是,真是太感謝你了,大哥。」她伸手取過,趕緊將頭髮束起。
「八賢,將那些人處置妥善。」魏召熒淡聲交代。
「是。」
八賢輕鬆俐落地拖著三人的腳,把人一路拖出草叢外,壓根不管他們會被地上的石塊給磕碰成豬頭。
待將頭髮束好,艾然回頭朝他作揖。「大人,真是多謝你,要不是你仗義相救,後果不堪設想。」雖說在這世界裡,事情發展皆由她的意念形成,但感謝之詞還是得說的。
「不用多禮。」他口吻一貫的淡漠,轉身便走。
艾然愣了下,看看四周,天色早已暗下,趕忙拎起包袱,邊找邊查看東西是否有遺落,豈料腳下踢到石塊,她頓時往前撲去——正常人的反應,就是抓著前方那個人穩住自己,可誰知道那人像是身後長眼,就在她快抓到他時,他竟往旁閃身,沒良心地讓她撲拜大地。
「呃……」內傷了呀,好痛呀……
艾然痛得齜牙咧嘴,掙扎地要爬起,聽到身旁傳來一聲,「不打緊吧。」
「很要緊。」
通常,要是有點良心的人,在這當頭都會伸出援手,魏召熒卻只是冷眼看她。
艾然不敢相信地瞪著他,咬牙問:「可以請你拉我一把嗎?」
聞言,魏召熒眉頭微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略彎下身,握住她手的瞬間便將她整個人扯起,就像拎個破布娃娃般。
「啊……」她痛得快慘叫。
這人非得這麼狠嗎?既然好心地救了她,怎麼連拉她一把都這麼心不甘情不願的?不知道扯這麼用力,她會更難受嗎?
「走吧。」拋下淡淡一句,他逕自走在前方。
艾然瞪著他的高大背影.這個人真教人摸不透,不過待在衛府的那幾天,他也是話不多,然而衛凡要他幫忙,他雖然不甚願意,但還是答允了。
這人……忽地,腦袋閃過一道靈光,某種奇異的吻合在她內心狠狠激盪著。
會有這種事嗎?
說不定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可是……
她垂著眼,瞥見在前方開路的他,不著痕跡地將擋在路中的石塊踢掉,順便將人高的草從根部踩下,讓荒煙蔓草中出現一條路徑,彷彿在替她掃清任何可能害她絆倒的阻礙。
這人看似冷漠,其實只是內斂;看似無情,卻是比誰都還多情。他不與人熱絡來往,並非喜愛獨處,而是因為內心有傷……
難道,他是她筆下的男主角?有可能嗎?
抬眼注視他的背影,她終究忍不住開口喊道:「大人!」
他停下腳步,未回頭便見她已跑到身旁。
「有事?」
「你……敢問大人如何稱呼?」名字,只要告訴她名字,她就能確定一切是否是她胡思亂想。
魏召熒微瞇眼。他沒必要回答她,但見那雙盈亮水眸噙滿期待,逼得他掀唇道:「魏召熒。」
艾然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不會吧,她遇見男主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