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腳下的京城,可說是世上最熱鬧繁華之處,而這樣的環境造就了許多富商巨賈,一個個坐擁華麗府邸、萬貫家財。
位於城東的皇甫家,就是這些財勢顯赫的富商之一。
過去這幾十年來,皇甫家皆以古董買賣為業,舉凡古玉、古玩、古書畫……全在皇甫家經營的範圍之內。
由於眼光准、人脈廣、經營手腕高超,皇甫家的古董事業一直極為興旺,生意好得不得了,不僅是京城最知名的富賈,甚至就連江南一帶經營相關買賣的商家,也肯定都知道皇甫家的名號。
經過幾代的傳承,如今的皇甫家,是由今年二十六歲的皇甫彥所掌管。
午後,原本在皇甫家庭園中打掃的奴僕一瞧見一抹高大挺拔的身影走來,立刻畢恭畢敬地行禮。
「大少爺。」
「嗯。」皇甫彥淡淡地輕應了聲。
除了身材高大壯碩之外,他還有著一張五官深邃的端正臉孔,飛揚的劍眉、炯亮的星目、高挺的鼻樑、堅毅的下巴,從外貌上來看,他毫無疑問是個極為俊朗出色的男子。
只可惜,他習慣性微皺的眉頭,以及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的狂霸氣勢,讓他看起來難以親近--事實上,不光只是「看起來」而已,在旁人的眼中,他確實是個難以取悅、不易親近的人。
倒也不是他刻意拒人於千里之外,會造成這樣的結果,全是因為他對人、對事的態度極為認真嚴謹,凡事要求做到極致,無形中讓週遭的人感到強大的壓力,深怕任何一件小事稍有疏失,就得承受他責難的目光。
即使他不一定會開口斥責,但光是被他那雙嚴峻凌厲的黑眸瞪視,就足以令人暗暗流了一身冷汗,嚇得不敢再犯同樣的過錯。
這樣的他,簡直像個嚴峻霸氣的王者,在他的面前,旁人就只有敬畏、臣服的分兒。
「老爺、夫人呢?」皇甫彥開口問道。
「回大少爺,老爺、夫人在大廳裡。」奴僕戰戰兢兢地回答。
「嗯。」
皇甫彥點了點頭,而當他邁開步伐,打算前往大廳時,明顯地感受到那名奴僕因他要離開而鬆了一大口氣。
一絲淡淡的自嘲,從他的眼底一閃而過。
自己的存在帶給旁人多麼強大的壓迫感,他的心裡再清楚不過了,而這樣的情況多年來都未曾改變。
在這座華麗氣派的府邸中,他待了整整二十年,原本他也曾想過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會逐漸融入這裡,被大家真心接納,然而事實卻是他與旁人之間的隔閡愈來愈深,如今已到了難以跨越的地步。
一股抑鬱之氣忽然堵在胸口,讓皇甫彥必須輕吐一口氣,才能稍微舒緩那令人煩躁的情緒,而原本只是輕擰的眉頭,也為此皺得更緊了。
他再度吁了口氣,稍一抬頭,就見午後的日陽光燦奪目。
皇甫彥的思緒忽然有些恍惚,驀地想起了二十年前,當他初次踏進皇甫家的那一天,也是這樣一個驕陽燦燦的午後……
那時,他才六歲,如今那些陳年往事在他的記憶中已變得模糊,然而一些重要的事情,他卻始終清楚地記得。
當初,他和娘住在京城西南方的一個小鎮上,過著單純平靜的生活。
從娘的口中,他得知經商的爹爹極為忙碌,一年到頭都必須天南地北地到處奔波,久久才能夠返家一趟,而通常頂多只能待一個晚上,隔日一早就又得離開他們母子。
對於娘所說的這一切,年幼而單純的他毫不懷疑,直到六歲那年,他的生活忽然間有了天翻地覆似的改變。
那時候,娘不幸因病去世,正當他感到茫然無助之際,爹來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將隨著爹一起為了經商而四處奔波,想不到爹卻將他帶到京城一間大得令他傻眼的府邸。
「彥兒,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而你……其實是皇甫家的長孫。」
從那時候起,他才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爹娘不但沒有成親,爹甚至早已有了元配妻子,娘只不過是爹在外偷情的女子,而自己更只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
據說,爹的正室夫人李翠英生性好嫉善妒,始終不許爹爹納妾,卻一直沒有為皇甫家生下子嗣。
後來祖父從無意中說溜嘴的知情奴僕口中得知原來爹在外有了個兒子,為了延續皇甫家的香火,在祖父的作主之下,爹才將他接回皇甫家。
儘管由於這件事是祖父一手主導的,因此家中沒有任何人敢對此發出反對之聲,但卻阻絕不了私底下的竊竊議論。
他就曾不只一次地聽見奴僕在背地裡談論他的出身,那帶著輕蔑的語氣和話語,至今他仍清楚地記得--
「聽說大少爺的娘親只是個貧窮卑微的孤女,本來還以替人洗衣為生呢!這樣的出身,根本配不上皇甫家嘛!」
「就是說啊!倘若不是他運氣好,被接進了皇甫家,將來恐怕也只能像咱們一樣,當一個替人做牛做馬的奴僕,哪還能當什麼『大少爺』啊?」
「唉,說到底只能怪咱們沒福分,不像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大少爺,就算沒有半點能力,將來也能繼承偌大的家業。」
對於那些冷嘲熱諷的話語,他表面上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但其實心裡相當的介意。
個性好強的他,在那一刻起便下定決心,一定要用盡全力來證明自己不是個沒有能耐的人。
他發誓,總有一天要用自己的能力來堵住所有人的嘴,他要讓皇甫家的每一個人都心服口服地承認他的存在是無可取代的,而這麼做,也是為了替在天之靈的娘爭一口氣。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在嚴厲的自我要求下,才不過十多歲的他就已經允文允武、樣樣出色。
不管任何事情,他都能做到無可挑剔、超乎別人預期的程度,就連原本對他的存在感到相當礙眼的大娘,也完全抓不著可以借題發揮的小辮子。
他成功地達到了自己的目標,當初那些私下議論的奴僕們,如今全都對他又敬又畏。
四年前,祖父在臨終前指示爹將皇甫家的家業交由他來接掌,理由是和性情較為溫和保守的爹比起來,強悍霸氣的他更適合掌管家業。而這四年來,家業在他的掌管之下更加興盛,就是最好的證明。
如今這樣的成果,完全達到了他對自己的要求,他應該要感到滿足才對,然而最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偶爾會有一種快要喘不過氣的窒息感。
他不明白那樣的感覺所為何來,而既然不理解,自然也無從排除,只能繼續這樣下去……
「咦?大哥?」
一道爽朗的叫喚聲,拉回皇甫彥的思緒。
轉頭一看,就見他的異母弟弟皇甫霆和一名隨從走了過來。
「大少爺。」隨從一看見他,立刻敬畏地行禮。
皇甫彥點點頭,望著小他八歲的弟弟。
在他被帶到皇甫家的那一年年末,大娘終於如願懷了身孕,來年弟弟皇甫霆出世,如今也已經是個十八歲的男子了。
儘管他們兩人是兄弟,但由於娘親不同,因此不論是相貌和性情都截然不同。
皇甫霆生得較為秀氣,身材也比較瘦小,而相對於他極度嚴謹認真的個性,皇甫霆就像個不定性的少年,三天兩頭和好友結伴出遊。
「要出門?」皇甫彥問。
「是啊!」皇甫霆笑著點頭。「我和幾個朋友約了,要上茶樓聚聚。」
看著天天忙碌,日子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的大哥,皇甫霆的心裡有時候都不禁暗暗升起一絲同情。
身為爹唯一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的兒子,娘不只一次地要他認真學著該怎麼做生意。
娘心裡的期望他不是不清楚,但他也不只一次地聲明自己對於偌大的家業沒有半點興趣。
反正大哥這麼有本事,家業全交由大哥掌管不就好了,他每天輕輕鬆鬆過日子不也挺好的?
「大哥每日忙於事業,真是辛苦了。」皇甫霆說道。
「沒什麼,這是我該做的。」皇甫彥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
龐大的家業、繁瑣的事務,再加上他一貫嚴格的自我要求,要說他沒有壓力是不可能的,然而當初他來到皇甫家時,祖父對他說的一番話,至今他仍牢牢地記在心中--
今日我讓你爹將你接進這座宅子裡,往後你便是皇甫家的長孫了。從此刻起,對於這個家你就有著永遠也無法推卸的責任與義務,將來你更必須擔起讓皇甫家更加興旺的重責大任。
祖父的這番話宛如一道枷鎖,沉重地套在他的身上,讓他謹記著自己身上背負著什麼樣的重擔,而那也讓他無時無刻鞭策著自己,只要稍有放鬆,心底就會立刻湧上一股強烈的罪惡感。
「啊,我跟人約的時間快到了,就先走一步了。」皇甫霆揮了揮手,在隨從的陪同下出門去了。
看著弟弟瀟灑離去的背影,皇甫彥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在自律嚴謹、日日繁忙的他的眼中,像弟弟那樣成天游手好閒地過日子,簡直就是在浪費生命,不過有時候他也不免好奇,像弟弟那樣肩上毫無負擔,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一意識到自己腦中閃過的念頭,皇甫彥眉心的折痕又多了幾道。
他收斂心思,揮開這些無聊的思緒,邁開步伐往大廳走去。
當皇甫彥踏進大廳,就見他爹皇甫雄與大娘李翠英坐在裡頭。
「爹、大娘。」他恭謹地打招呼。
今日上午正要去店舖巡視時,總管傳話給他,說是爹與大娘交代過,要他返家之後去找他們,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他談談。
既然連大娘也會在場,那麼他猜想,他們要說的無非是希望他將手邊的一些工作放給弟弟皇甫霆去做,畢竟先前大娘就曾不只一次地提過這樣的事情了。
對於大娘的私心,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皇甫霆是大娘的親生兒子。
只是,他可以理解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對於大娘的期望,他完全無法贊同。
倒也不是他怕被奪權、擔心此刻所擁有的一切會被搶得一點兒也不剩,而是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成天只愛輕鬆玩樂的皇甫霆沒有管理家業的能力,要他怎麼能將事情交給弟弟處理?
身為偌大家業的掌管者,他自認有責任與義務要保護這一切,他可一點兒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多年來全心經營的成果毀於一旦。
為了這個理由,即便讓爹感到為難,即使大娘難以諒解,他也絕對不可能稍有讓步的。
「爹與大娘找我有事?」他主動開口詢問。
「嗯。」皇甫雄點點頭,緩緩開口道:「彥兒,你今年也二十有六了。」他的語氣透著一絲感慨,望著兒子的目光充滿溫情。
當年,他因為經商時常往來鄰鎮,戀上了一名溫柔美好的女子余采鳳,情難自禁地與她發生肌膚之親,甚至還讓她懷上了孩子。
儘管他的心裡想要給他們母子一個名分,也渴望將他們接到家中照顧,但由於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個善妒的女子,早就再三言明不許他納妾,因此他也只好瞞著這件事情,暗中照顧他們母子。
然而,當余采鳳染病去世,他正苦惱著該如何安頓仍年幼的兒子時,一名知情的奴僕卻不小心在他爹面前說溜嘴,最後演變成將兒子接回皇甫家認祖歸宗,也算是好事一件。他想,余采鳳倘若有知,應該也會對此感到寬慰與安心吧!
如今,皇甫彥已成為一名允文允武、能力不凡的男子,身為爹,他也感到萬分的欣慰與驕傲。
聽見這個話題,皇甫彥微微一愣。
事情似乎和他原先預期的不同,爹會提起他的年紀,莫非今日他們打算要提的事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