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口聲聲丫頭,喚得德芬心慌意亂,也有點不是滋味,他那口氣分明是瞧不起的意思,她是女兒身又如何?
「丫頭,我在問你話。」
她郁然凝眸,與他四目交接。他認不出她嗎?雖說女大十八變,她的五官跟身長都與從前大不相同,但她本以為他見到她,會感到幾分熟悉。
莫非這六年來,只有她念著他,他卻從未想起她?
德芬咬了咬唇。「我……小的確實是女兒身,是經過家父同意,出門遊歷,增廣見聞。」
真的是女人?
眾兵士都大為驚奇,就是一干農民也吃驚不已,沒想到這位勇敢出聲為他們求饒的義士竟然是個丫頭。
「叫什麼名字?」黑玄問。
「呃。」德芬眨眨眼,該用什麼假名好呢?這裡是襄於州,她就姓于吧。「小的於……分。」
於芬嗎?黑玄咀嚼這個名字,若有所思的凝視她,半晌,他轉頭囑咐統領。
「將這些暴民關入大牢。」
「嘎?」統領一怔,領主大人不拿這些人的命了嗎?「可是……」
「對我的命令有疑問嗎?」黑玄瞇眼。
「沒、沒!」怎敢有疑問?又不是不想活了。「屬下遵命,來人啊,把這些人押進大牢!」不對,想了想,還是有疑問。「那大人,這女的怎麼處置?」
黑玄不答,逕自轉向德芬,上下打量她,彷彿掂量貨物斤兩般的傲慢眼神,令德芬頗感懊惱。
「丫頭,你跟我來。」
「到底叫我家公——小姐去說什麼呢?」
黑玄一聲令下,幾名兵士簇擁著德芬與春天進城,一路領進位於城內幽靜之處的領主府,到了府內,春天被留在外廳,只有德芬被請至內室。
春天坐立不安,忍不住為主子的安危擔憂,一個穿著深色勁裝的男子陪她一起在大廳等待,卻是自顧自的站在一旁,對她理都不理。
「喂,你這人,倒是說句話啊!」
男子沉默不語。
「你是誰?」他愈是像個悶葫蘆,春天愈想從他緊閉的嘴裡撬出話來。
男子迅速掃了她一眼。
「我問你是誰,你快說啊!」她有點惱火了。
男子皺眉,被她尖銳的嗓音吵得不耐煩。「嚴冬。」
「嚴冬?這是你的名字嗎?」春天打量他冷漠的外表。怪不得如此沉默寡言,果真冷得可以。「看你身上穿的不像宮服,你不是州牧官衙的人吧?是領主大人的隨從嗎?」
「是。」他簡短地回應。
「是,是什麼意思?你是領主大人的隨從?」
「是。」
真是夠省話了!春天翻白眼。「好吧,我也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春天……」她頓了頓,忽地覺得兩人的名字剛巧呼應,怪不得初次見面便如此話不投機。她不屑地撇撇嘴。「總之呢,我是我家小姐的待女,你也是你家主人的隨從,我們階級算是一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借問一下,你們領主大人到底把我家小姐領到哪兒去了?」
嚴冬冷冷橫她一眼。「你的地位不能跟我相提並論。」
什麼不能?開玩笑!她可是堂堂公主的貼身宮女耶,她的主子身份可比他主子高多了,真要講階級還不知誰高於誰,哼。
「嚴冬嚴『大人』!」她刻意諷刺地強調。「我並不想跟你爭論我們倆的地位高低,只想知道我家小姐現下人在何處,你們領主大人不會對她怎樣吧?」
一片靜寂。
「你就不能吭個聲嗎?」
「……」
「去!」春天氣呼呼,卻是無可奈何。
同樣感到氣惱的還有身在內室的德芬。若說春天遇到個悶葫蘆,那坐在她對面的男人也郭不言不語的稻草人。都過了一盞茶的時分了,他還是一聲不響,靜靜地喝他的茶、看他的書。
「大人。」她試看揚聲喚。
他不理會。
「大人!」她提高聲調。
他這才擱下茶杯,合上書卷。「你想到了嗎?」
「想到什麼?」德芬怔愣。
他挑眉。「不是己經想到解決之道,才開口喚我的嗎?」
解決什麼?德芬茫然。
「看樣子你還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錯。」他譏誚一曬,凝定她的目光咄咄逼人。「你當著那些暴民與士兵的面,公然挑戰我的權威、質疑我的命令,你認為哪樣發下話後,自己跟侍女還能安然脫身嗎?」
「你的意思是——」
「你沒有任何為自己所為辯護的言詞嗎?你打算如何脫罪?」
德芬語窒,眨眨清亮的眼,片刻,清脆地落話。「我……小的不認為自己有罪。」
「喔?」黑玄聞言,也不生氣,眉宇毫無動靜。
他愈是冷靜從容,愈讓人捉摸不透他內心的想法,也愈令人感到膽寒,德芬心跳微亂,藏在桌下的玉手悄悄掐握了握。
她深呼吸,凝聚勇氣。「小的何罪之有?小的並非有意挑釁大人的權威,相反地,是為大人著想。」
「為我著想?。」
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統治者應以民為重,體恤百姓,首先要使人民能夠安居樂業,才談得上穩定社稷國家。像領主大人這樣,因為百姓困苦不能納稅,便治他們重罪,百姓不能服氣,民心思亂,國家的根基又怎能不動搖?」
「所以,是我的錯了?」
「小的說過,我不敢論及大人您的對錯、只是希望您能以德服人,以真心馴養您的百姓,令他們也以真心回報;對您服從效忠。」
「你說「真心」?」他似乎覺得可笑。「跟那些無知的草民講真心?」
可笑嗎?她微攏翠眉。「即便他們不識幾個大字,也並非全然無知,忠孝節義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是嗎?」
他很不以為然?德芬咬了咬牙。「何況令那些黎民百姓困苦,起而反抗,說來領主大人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
「我有責任?」他挑高半邊眉。
「是。據我聽知,襄於州一直以來土壤貧瘠、物產不豐,數百年來皆是如此,您身為領主,卻無視領地窮困的問題,不思變革,不圖改善,不是一個統治者所為。」
「所以你要治我的罪了?」
德芬神智一凜,心跳乍停,他生氣了嗎?這話是在諷刺她吧?
她揚起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他端起茶杯,氣定神閒地啜飲,臉上依然看不出絲毫情緒。
她不覺窘迫。「大人您是……說笑的吧?小的怎有能耐治您的罪?」
他輕哼。「看你說話頭頭是道,大義凜然,我差點以為你要命人將我推出去午門斬首了。」
這是在挪榆她嗎?是吧?
德芬忐忑不安。「小的——…逾越了。」
她怎麼忘了?她如今只是一介平民,可不是公主,不該這般放肆地說話。
「你有何提議?」他無祝她的困窘,閒閒淡問。
她一愣。提議?
「說了半天,難道你不是對我有所建言嗎,該如何變革與改善我的領地,你一點想法都沒有嗎?。」怎麼搞的?他把她當成策上了嗎?
德芬大惑不解,又不禁有幾分惱怒。「襄於州難道不是大人您的領地嗎?」
「什麼意思?」
「是您的領地,怎麼反過來問我解決之道呢?」這土地的主人又不是她。
黑玄注視她,也不知是否看穿她的思緒,唇角一挑,似笑非笑。「雖是個丫頭,倒擁有一副伶牙俐齒。」
她實在很不喜歡他這種口氣,似乎帶著輕蔑。「大人瞧不起女人嗎?」
他微扯唇,不答反問。「你不是想救那些暴民嗎?」
「啊?」她怔了怔。
「不想救嗎?」
「當然想。」
「既然想救人,光出一張嘴說大話行嗎?也得有點實際行為吧。」
「大人的意思是?」
「若是你有辦法解決農糧不足的問題,使他們往後能定期納稅,我可以網開一面,赦免他們此次暴動之罪,也可免了今年的稅賦。」他話說得好像很大方。
但——
『要我解決農產不是的問題?」
「辦不到嗎?」
德芬銀牙一咬,大膽迎視他挑釁的眼神,堅定地撂下話。「請大人讓我一試!」
聽聞她自告奮勇,黑玄星眸倏亮,墨瞳如黑玉般閃耀迷人,德芬芳心一緊,霎時有種錯覺,彷彿他早料到她會如此反應,也樂得在一旁看好戲。
她是否……中計了?
「公主,您瘋了嗎?」
得知德芬打算在金穗花城住下來,幫助農民們解決糧荒的問題,春天深深覺得主子的腦子恐怕是壞了。
「您是公主,是金枝玉葉之身,別說指導百姓農事了,就連五穀雜糧哪樣是哪樣,您都分不清啊!怎麼解律糧荒?而且話說回來,這裡產不產糧,幹我們啥事啊?您說是來這裡見恩人的,既然見到了,怎麼又不向他坦承自己的身份呢?」
「能坦承嗎?」德芬苦笑。「你不是也說過,黑玄若是知道我的真實身份,說不定反而會把我送交王后。他那人……跟我想的不太一樣,在未弄清底細前,我不想曝光身份。」
「這倒說的是,我們是得謹慎點。」春天很同意。「他可是殺父就母、違逆人倫的好惡之徒,不可不防。」
「那件事只是民間傳言,未必是真的。」德芬忍不住為他辯解。
「您不會還想替那壞蛋說話吧?」春天憂心忡忡。「您可千萬別被他的花言巧語給騙了!」「你放心吧,他沒對我花言巧語。」只有冷言冷語。德芬自嘲地尋思。
「不過殿下,難道你真的打算在這裡住下來嗎?」
「是。我已經跟他達成協議,他任命我為「開農師」,給我一年時間指導農事,若是一年之後,一事無成,那就……」
「那就如何?」
不但那些作亂的農民難逃刑責,也會治她藐視領主之罪。德芬在心裡附註。這話她不敢跟最愛大驚小怪的侍女說,免得春天承受不住。
但光是如此,春天己幾近崩潰。「說到底,殿下為何要沒事找事,接下什麼開農師的職務啊?您可是堂堂護國天女,何必如此自降身份呢?而且您對農事又一竅不通!」
「不是全然不懂的。」德芬安撫地拍拍春天的手。「我是有備而來。」
「有備而來?」春天詫異。
德芬微微一笑,水眸幽幽漫籠深思的迷霧。「當年我曾許過他一個願望,這六年來,我一直思索著該怎麼還他。」
「當這勞什子開農師,就是您還他恩情的方法嗎?」
「算是吧。」
「可是該如何做?」
「那位姑娘辦不到吧?」
得知黑玄任命一個姑娘家擔任開農師,州牧徐良好生驚愕,實在不明白這位喜怒無常的年輕領主葫蘆裡賣什麼藥。
對於徐良的疑問,黑玄並無解答的意思,漫不經心地把玩酒杯。「吩咐你的事,都辦好了嗎?」
「是,已經當著城主跟眾百姓的面授予於芬姑娘官職了,也把那些暴動的農民都給放了,免了他們今年的稅賦,命他們一切聽從開農師的指示,將功贖罪。」
「那丫頭呢?」
「本想在城裡賜下一間官捨供她居住的,可她說既然要指導農事,就該跟農民們住在一起,所以就在城郊整理了一間舊農舍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