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瞪著絲毫沒有接過碗公意思的越紫非,考慮著要不要朝他的鼻子重重踹上一腳。
「把水喝了再說。」唔,她是很想讓他知道自己的鞋子穿幾號,但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既然他都沒事了,就表示她也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必要。
這恩,算是報完了。
越紫非接過她一直端著的碗公,咕嚕咕嚕的喝了兩大口,然後一口氣全部噴了出來……
「你想謀財害命!」
鹹死人不償命的鹽水,她是故意的。
「你瞧我這手笨的,鹹淡拿捏得不好,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您呢,大人有大量,不會與我計較這種小事……吧?」
她眉目靈動,看不出一絲歉意。
「我如果非要計較不可呢?」他的舌頭被鹹麻了,這丫頭好狠的心。
「那我只好等你氣消再回來好了。」她開始挑挑撿撿,把浮屠送來的燕窩阿膠雪蛤魚翅鹿茸全打包。
「我想你體弱氣衰,虛不受補,這麼多珍貴的補品暫時是用不著了,不如,拿去換錢,買吃的比較實在。」
「你確定要這麼做?」越紫非眼微瞇。
「有什麼確不確定的?」
「去吧。」
於是,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片刻。
「進來吧。」越紫非閉著的眼睜開。
浮屠身手矯健的閃了進來,看見滿地的東西,平靜的方臉閃過一抹窘色。
「她往哪走了?」越紫非一副完全不知道他吃裡扒外的樣子。
「仍在仙女城內,離開了貧民區。」
「那你也收拾收拾,我們也該走了。」他語氣清淡,表情一點波動也無。
仙女城不大,但因為臨近彤京,位於糧道咽喉,有三萬多戶的人,豐饒富庶,道路平整,食衣住行娛樂倒也樣樣不缺。
重要的是因為不在天子腳下,許多不滿朝綱敗壞混亂,告老還鄉的高官、詩書傳禮殷實富戶、小隱隱於野的高人,也選擇這裡當落腳處。
不走通衛大道,不走任何一條有人出入的巷道,繁德兒左彎右繞的從城裡某戶人家的後門窄路出來,在從人家的豬舍草堆尋出一條穿過全城的路線後,按著小衣裡沉甸甸的荷包,她笑吟吟的,嘴咧開開的,眼睛瞇成了彎彎的月兒。
那些皇室才用得起的高貴藥材好脫手得很,隨便放出風聲,以低於市價兩成的價格販售,競爭激烈的黑市藥材收購商就搶破頭了。
盤纏有了就有了底氣,天地寬闊,能去的地方那麼多,她可要好好想想該往哪裡去。
往常她無論去到哪個地方出任務,第一件事就是買地圖來看,然後把逃生路線走過一遍。
這樣的習慣,讓她避過好幾次危難。
掏出從經籍鋪買來的,自職方司新繪,製作的蓋世王朝地圖來邊走邊看,地圖上北下南,經緯分明,不如改往南方去吧,南方溫暖。
「我都在這裡等了兩刻鐘了,你動作真慢,到底逛到哪裡去了?」
清冷的聲音也太耳熟了。
慵懶帶笑的嗓音,含著漫不經心的冷。
少年站在大氣的馬車旁,偏著頭,日光灑落,分不清目光和日光哪個更亮一起了
繁德兒警覺的停滯了腳步。
越紫非穿著一身青色長裘,漆黑的眼瞳斂著莫名的光。
「嘿嘿,好巧,又碰上了。」這仙女城也太小了,走到哪都碰上。
她每一步都拖泥帶水,想從他身邊不著痕跡的拖過去。
「往南方去嗎?」
在出城必經的路上,守株待兔,果然逮到一隻兔崽子。
「天大地大,腳在我身上,我要往哪去,還要報備啊?」車馬、隨從、親衛一堆人「陪站」,佔了平整馬路的一半,這人愛擺排場的毛病,是沒藥救了。
他挑著眉。
他的觀察力比天上飛的禿鷹還要敏銳,她心知肚明,自己幹了什麼事,他應該是都看在眼底的。
「上車吧,順路。」
他可從來沒有對誰這麼好聲好氣過。
「不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最好不要再見了。」
「這種天氣,無論你想去哪裡,都是寸步難行,就別和自己過不去了。」只要她夠聰明就能知道,他能給的絕對不只有吃飽穿暖這麼簡單。
「你要我一同回去做什麼,我不會洗衣鋪床、添飯倒茶也不會。」她打死不做那些事情。
「這些自然有丫鬟婆子會做,你覺得我越家的奴婢不夠多?還需要你來湊一腳嗎?」
「那麼說好了,我想走的時候,你不可以攔我。」
「不攔。」他這一笑,光彩奪目。
她的心,怦怦跳了下。
這時,當腳凳的奴僕已經伏趴在地上了。
繁德兒見狀,什麼不該有的額外情緒馬上消失光光。
「你把人當階梯踩?!」她的眼神躍動著無數爆裂的火光,像火鑄的刀子,想把人削成千萬片。
她知道自己沒道理生氣,因為這裡不是她待慣了的那個講究人權自由的世界。
這裡的人階級分明,你該是什麼身份,在出生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注定,是奴籍,永遠是低賤的奴婢,就像鐵板上釘了釘子一樣。
「你不喜歡?」
兩人的呼吸都是輕輕細細的,像生怕打破什麼。
「這種令人髮指的事……誰會喜歡?這世上就因為有你們這種仗著有錢就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人,才會有這樣不公平的國家。」可她就是忍不住怒氣。
她眼裡翻湧的情緒太強烈,語氣直白得恨不得把他劈成兩半。
空氣中有難捱的沉默,厚重的壓了下來。
他沒有為自己辯解什麼,只是淡淡的說道:「這是大環境使然,而且,一個人要在這樣的世道活下去,必須先有能力保護自己,當人都自顧不暇的時候,什麼都是空談。」
「你根本是隨波逐流。」
這些生來就比別人好命的名門貴族,是無法體會在貧苦和困境中掙扎求生存的痛苦的。
「我從來沒有自詡清高,水至清,則無魚,想在這亂世裡如魚得水的活下去,不光彩的事情,踩著別人的脊樑骨的事情,我做的可多著了。」他看得見她眼裡的鄙視,但是他一點都不覺得慚愧。
這年代,與皇室作對,意味著與一個國家的政權為敵。
這年紀的他,能力還還遠不夠……但是,哪個戰將不是浴血奮戰,慢慢站穩腳跟給自己撐起一片天的?
他以後也會有自己頂上一片天的,那時也才有能力做改變。
繁德兒默然。
這人,並沒有自己曾經認為的那麼討厭。
起碼,他誠實。
越紫非示意那奴人退下。
她帶著一臉不快上了馬車。
舒適的溫度,鋪了柔軟白狼皮的軟楊,她把臉抵在窗簾上,悶不吭聲。
天下不公不義的事情那麼多,她能管多少?
她從小就愛打抱不平,只要看不過去,就會跳出來直接插手別人家的事,管著管著,很自然的進了軍事情報學校,又因為看不慣官僚作風,最後變成了拿政府錢,暗地調查、臥底的特務。
十幾年槍林彈雨的生活,最後得到了什麼?
背叛。
狠狠的背叛。
其實很多事情都可以不必發生的。
她不要好管閒事的救了人,又和那個人變成姊妹淘,就不會被步步侵蝕,最後連男人也一併給了人。
這習慣要改。
可是,說來可笑,來到這世界,她一伸手,又救了一個人,只是這次,從女人變成男人。
繁德兒啊繁德兒,狗真的改不了吃屎的……
「在想什麼?」越紫非問。
上車後,她就沒講過一句話。
她真的很小,巴掌大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微覆著,暗暗的影子勾勒著,有種無以名狀的脆弱。
「我困了。」
他拿起自己的披風把她裹起來,抱到膝上。
她沒有掙扎。
雖然不習慣自己這麼大一個人了還被一個少年當幼童看待,抱在大腿上,可是,他的懷抱很溫暖,身上是她昨晚聞過令人安心的味道。
十歲的孩子長得像六七歲,身子像一隻幼貓,輕盈得沒有重量。
他看著她,發現一綹髮絲從她額頭繫著的繩帶溜出來,他把那不聽話的劉海往後挽。
至於繩帶,他知道那是做什麼的。
她額上那個奴印顯眼得讓她想做什麼都做不了吧。
「改天我給你換一條好看的。」
她沒說話,後來才像想到什麼似的開口,「不如,你請我吃頓好的,我快餓死了。」
相識不過幾天,這女孩卻在他心裡紮下了根。
「小九。」他的聲音裡有那麼一絲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暖意。
「叫我?」
「不然你有別的名字想要告訴我?」
「沒有。」
「哦。」
「小九。」
「嗯?」
「疼嗎?」
「你是指哪裡?」她的聲音有點模糊,馬車單調的韻律使她連日累積的疲憊湧了上來。
「這裡。」他的手冷不防覆上她的額頭。
「不疼。」她睏倦的回應,聲音有濃濃的鼻音。
「小九?」
「我好累,自從來到這裡,沒一天能睡好覺,我好睏,我想睡了。」
「那你好好睡吧,地方到了,我會叫你的。」
「嗯。」她睡了過去。
她睜眼的時候,身子依舊在晃蕩著。
不過,那種蕩法不像馬車,像是船……
瞧了瞧四周,她是在船上。
烏篷船。
天氣依然清測,她卻絲毫不覺得冷。
她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件豹皮斗蓬,把她連人帶頭裡得暖呼呼的。
他們順著大運河的支流,出了橋洞。
窄窄的穿城小河,兩邊是灰底的牆,黑瓦木窗,水上一半房子,水下一半影子擠著兩頭的天光,艄公一當一嵩劃著河水,水波蕩漾,有別於岸上的景致。
「這河道冬天不會結冰?」
她揚頭看見輕裘緩帶的翩翩公子正在品茶,細微的香氣很吸引人,那種飢餓的感覺又來了,還以為餓過頭就不餓了呢。
「不會,這河道來來去去的生意人多,每半旬都有清淤夫清掃河道,春夏秋清淤,冬天活絡源頭,清除冰層。」越紫非遞給她以上好白瓷盛著的香茶。
她也不客氣,接過來,咕嘟一口喝下。
砸砸嘴,把几案上的茶拿來當白開水灌進肚子,把一壺好茶喝得涓滴不剩。
「啊,好喝。」解了渴,精神就來了。
「你這種喝法,也知道這是上等的胭脂茶?」
「笑我牛嚼牡丹是嗎?人渴了,只要能入口的,就叫好。」茶几上除了茶還有幾碟小點,她拿來止饑。
「別吃多了,等一下就有飯吃了。」她有很多乍聽之下是歪理,但是再三品味,又覺得那道理好像也沒那麼歪。
「我胃口好得很。」沒看到她餓得一兩眼發光嗎?不給吃,她偏要吃光。
「我不是答應過你要請你吃頓好的?」果然是個孩子,提到吃,誰都不讓了。
「我等著呢。」
不必越紫非做示意,艄公撮唇為哨,哨聲遠遠傳了出去,一艘扁平船從水巷子裡搖了出來,趕上來後,站在船頭的短衣男子將打了活結的繩索拋過來,順勢一拉,繩索收緊,變成結,兩艘船平行而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