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深,碧雲深處路難尋……"
雕樑畫柱的賀府廳堂裡,賀瀠瀠端坐在珍貴的楠木椅上,喃喃低吟起衛立中的元曲,一雙翦水明眸凝望著窗外美景。
藍天下,幾株高大銀杏挺立,伴著一池的幽深碧綠,其間荷花點點,錦鯉穿池優遊,再加上浮雲倒影,儼然是一幅天地美景,只是美景再動人,對一個哪兒都去不了的人來說,也只像困住人的牢寵而已。
空氣中突然又飄來一股熟悉的藥味,她不由得輕歎。
從她有印象開始,這個味道就不曾斷過一日……
"這碗補藥湯,我端給妳家小姐就行了。"
說話的是一道劃破寂靜、清脆有力的愉悅嗓音,讓賀瀠瀠原本黯淡的眼眸頓時一亮。
"可是倪姑娘會打翻啊……"
"哎呀,都幾百年前的事了,妳記這麼熟幹啥?去!"
不一會兒,繫著翠綠色髮帶、身著白綠繡裙的倪夏曦就單手端著托盤,健步如飛的奔了進來,笑看著好友。
粉雕玉琢的賀瀠瀠頭戴真珠髮釵,身著紅背子、月華裙,全身散發著飄逸靈秀的氣質,與她的粗魯率性是南轅北轍。
倪夏曦先將那碗熱騰騰的補膳藥湯擺到一旁的桌子,再皺皺鼻子,"光聞味道就知道有多苦了,看來,繆霆威再不過來娶親,妳的藥湯准喝不完。"
賀瀠瀠苦笑著端起藥湯,輕輕吹了吹。
倪夏曦則率性的在另一張椅子坐下,一手支撐著臉頰,看著與她截然不同的好友。
她們兩個同年,可她是健康寶寶,好友卻是天生體弱的藥罐子;她一看到書本就打呵欠,愛跟父兄們舞刀弄劍,好友則是冰雪聰明,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傾城之貌在南城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所以,及笄的兩人,在婚事上也呈現出一強一弱的態勢。
好友是賀老爺的獨生女,賀老爺自喪妻後便沒有再娶,萬貫家財日後全是好友的,所以,儘管她弱不禁風,但人美、有才華,再加上那幾座金山銀礦,上門說媒的可差點沒將賀家大門給擠破。
但三個月前,一個消息沸沸揚揚的傳了開後,賀家大門從此就變得門可羅雀了。
據說都是因為北方繆家的緣故。
遠在北方的繆家城富可敵國,而主事的繆家堡以經商聞名,只要能賺錢,各種生意都接,所以評價兩極,也因為繆家與官方的關係十分密切,一些官方不能做的事,就由繆家負責搞定。
繆家少堡主因為從小就跟著父兄南來北往,見多識廣,很快在商界嶄露頭角,但也因為出身優渥,有些不可一世、脾氣暴躁,一次南下時偶遇好友,這一見便失了魂,逕自對外宣佈好友是他看中的媳婦,在她十六歲時,一定登門迎娶,還放話要是賀家這個娘家沒有好好照顧好她,或是其它人膽敢打她的主意,休怪他抄家滅族、手下無情……
真狂妄!倪夏曦邊想,邊看向溫順喝著湯藥的好友,"妳怕嗎?"
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但這三個月來,倪夏曦問的都是繆霆威的事,好朋友之間自然有默契在。
"不怕。"絕塵出俗的賀瀠瀠美麗的眸子閃過一道幾難察覺的慧黠光芒。
這事有內情,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不與好友分享這個秘密,實在是好友太率性,總藏不住話。
她微笑的看著好友。"其實,繆少主與我不過只有一面之緣,他只知表相,卻不知我就像個半死不活的人,只能供著看,碰也碰不得。"
聞言,倪夏曦柳眉一豎,"為什麼要這麼說自己十幾年來,妳天天一碗雪山人蔘精藥湯補身,一定不會像那名婆婆大夫說的,妳要有信心一點。"
是嗎?相較於好友的樂觀,賀瀠瀠倒不那麼想。
她天生體弱,就算生於富貴門,嘗遍多種珍貴藥材,但有"女菩薩"之稱的圓妙大夫已說了,她的身子不僅禁不起生子的過程,若身子調養欠佳,恐怕跟男子圓房都有生命危險。
"她說的是真是假我並不那麼在乎,只要能留在爹身邊陪伴、盡孝道的日子能多一點就好。"她知道爹有多心疼她。
"妳在開玩笑吧?"倪夏曦杏眼圓睜的瞪著好友,"妳爹雖然很疼愛妳,可是他現在跟我爹過的日子沒兩樣,都是膽戰心驚啊!我跟妳都是他們巴不得快快丟出去的燙手山芋,多留閨中一天,他們的白頭髮就多一根!"
唉,這一點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啊!賀瀠瀠實在是有口難言。
圓妙大夫所說的話令她爹恐慌不已,唯恐一個沒有照顧好她,她便見閻王去了,屆時,脾氣暴烈的繆霆威絕對不會善了,所以這陣子想趁她身子骨不錯、能長途跋涉時,就要先送她前往北方完婚……
"不過,妳放心啦,妳真要前往北方,我也一定會護送的。"
賀瀠瀠瞧好友像男子漢般猛拍胸脯,忍俊不住的微微一笑。
夏曦人如其名,身上有一股溫暖的可親氣質,她毫無心機,直來直往,膽識超人,還有一身好武藝,時常見義勇為,卻也因此常惹事端,再加上請來教學的夫子都留不住,被眾人認為頑劣無才,婚嫁之事也因而乏人問津。
"好了,別淨提我的事,妳的婚事如何了?"
倪夏曦立刻雙手合十的求饒,"妳別像我爹娘一樣關注我的終身大事,好不好?妳都不知道,我娘簡直走火入魔了!因為怕我嫁不出去,居然請人裁製一種輕飄飄的繡服,要我穿著去逛大街,看能不能煞到哪家男人,還要辦個拋繡球招親耶!"
一見好友漂亮的五官皺成一團,賀瀠瀠差點噗哧笑出來,"可我也聽說妳娘會這樣做,是被妳跟妳爹、還有妳八個哥哥們給惹毛的?"
提到這事,倪夏曦難得現出尷尬之色,粉臉漲紅,"還不是教我的杜夫子教不會我,竟然在我爹跟哥哥們面前狠狠告了我一狀,說我粗手粗腳、天生蠢材、男人婆,然後就被圍毆了。"說完她雙手握拳,笑得好開心。
賀瀠瀠是哭笑不得,雖然杜夫子是禍從口出,活該被狠狠揍一頓,可是若要認真算,在好友十五年的人生裡,被揍得差點沒吐血身亡,或是被掃地出門,對著武館大門咆哮的夫子應該已有近百名了。
"這下子,妳是稱心如意了。"
倪夏曦笑得更燦爛,"是啊,要我乖乖坐著聽課,簡直要我的命!"她在好友眼前轉了一圈,做了類似割喉的動作後又癱坐在椅上,逗得賀瀠瀠笑逐顏開。
此時,天空開始飄下濛濛細雨。
只見兩名丫頭急匆匆的跑了進來,一個手上備了小爐火,一個急著從櫃子裡拿出披肩為自家小姐披上。
雖然春天的氣候變化無常,一下子出太陽,一下子又涼颼颼,但被如此過份細心的呵護,也實在很辛苦。
賀瀠瀠面露無奈,看著兩頰透著健康紅暈的好友苦笑。
驀地,上半身打著赤膊的倪家老五氣喘吁吁的跑了進來,瞧他滿身汗,就知道他是從武館一路跑過來的。"快點,娘冒火了,因為妳又不見了!"
"慘了!慘了!我被娘罰要禁足十天耶!"倪夏曦登時臉色大變的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她倪夏曦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她的娘啊!"我走了!走了!"
她急匆匆的向好友揮揮手就衝向五哥,沒想到五哥卻還傻呼呼的對著賀瀠瀠猛笑,甚至露出白燦燦的牙齒。
"哥,娘!娘!"她連忙把五哥喊回魂。
"噢!快!快!"倪老五俊臉一紅,立刻抓著妹子的手一路衝出去。
賀瀠瀠微微一笑。她實在好羨慕好友啊,有那麼多疼惜她的哥哥。
"小姐,倪家兄妹都好可愛喔!"兩名丫頭早就笑得前俯後仰了。
"是啊。"她微笑。少有朋友的她,已經開始期待下一回的見面了。
濛濛細雨中,倪家兄妹腳不沾塵的奔過熙來攘往的街道,來往的行人或商家、攤販瞧了,莫不搖頭一笑。倪家子女從小到大都是這麼慌慌張張的穿街而過,真是十幾年如一日啊!
兄妹倆急急奔回武館,一聽到前院裡傳來打拳的喝聲,兩人很有默契的繞到後面的圍牆飛身翻進——
"哎喲!"
腳才站定,兩人的耳朵便同時慘遭暗算,風韻猶存的鄭紅玉一手揪著一人的耳朵,不管子女們唉唉叫疼,她柳眉兒一橫,"牛牽到北京還是牛!臭丫頭!死小孩!"
"娘,您罵妹妹,怎麼連我也遭殃"倪老五一張俊臉都漲成豬肝色了。
"從小到大,就你這五哥替她掩護東、掩護西,這丫頭的膽子有一大半都是被你寵出來的!"鄭紅玉這話說得咬牙切齒,手勁也下得狠,讓倪夏曦兄妹兩人痛到都掉淚了。
終於,發洩完怒火的鄭紅玉放開了涕泗縱橫的兒女,揮揮袖子要老五到前院練拳去,一手就拉著女兒往房裡走。
倪夏曦還沒搞清楚狀況,只見娘已擰了條毛巾,像擦桌子般的把她的臉胡亂擦一通,"嗯……娘……粗……魯……痛啊!"
"我粗魯還不是妳害的!"
說是這麼說,鄭紅玉又開始給愛女好好的描眉畫鬢、塗點脂粉,再要她換上一身絕美華麗的雪紡繡裙,動作一氣呵成。
好了!她上上下下打量著女兒,笑得好滿意。"聽著,待會兒妳給娘去逛大街,行走間只要多想想瀠瀠的溫柔嫻雅、弱不禁風,娘保證妳這身裝扮肯定能為妳這朵黃花找到一個主兒。"
什麼倪夏曦仰頭一翻白眼,"怎麼又是這事兒,娘就是不死心嗎?噢!"
鄭紅玉收回敲向女兒額頭的硬拳,"我跟城東的何大娘賭上了,今年再沒將妳嫁出去,老娘我就一路三跪九磕頭的到她家幫傭一年!"
倪夏曦皺眉撫額的動作一停,"娘,妳幹啥跟自己過不去穩輸的嘛,噢!"
第二記拳頭又落下。
倪家人習慣用拳頭說話,而這其實也是倪夏曦乏人問津的眾多原因之一。
鄭紅玉一臉認真的托起女兒的下顎,大眼對大眼,"臭丫頭,給娘爭氣點,說真格的,妳跟瀠瀠那丫頭同樣美,只是,是不同的美。"
倪夏曦點頭如搗蒜,心中卻大大的不以為然。真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瀠瀠是閉月羞花之貌,裊裊娉娉的,楚楚動人,她哪能比啊
但不管倪夏曦心裡怎麼想,她還是只能遵照娘親的意思,帶著一些銀兩,穿著一身跟仙女下凡沒兩樣的白色飄逸繡服,回到熱熱鬧鬧的街道去。
這時的天空早就放晴了,一開始,她謹遵著娘親大人的叮囑,步步生蓮的走,不張望、不跳躍,果真吸引了好多好多人的目光。
"那不是倪家丫頭嗎?轉性了?"
"還真的是呢!看看,這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瞧她明眸皓齒、美麗動人,看來不輸咱們南城的第一美人賀瀠瀠啊!"
路人七嘴八舌的聊了起來,對著倪夏曦看個不停,讚不絕口。
這讓她忍不住數度低頭竊笑,呵呵……原來娘說的沒錯,她是個美人呢!
"來人啊!快來人啊,採花賊!"
驀地,巷弄裡傳來一名女子的哭叫聲。
她臉色丕變,怒斥一聲,"大白天的,哪個該死的淫賊"她想也沒想的就飛身過去,立即見到一個黑色身影朝著屋簷飛掠而去,她縱身再追,卻聽到一聲衣服的撕裂聲,猛地一回頭,竟見她的裙襬一角就在屋角飄啊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