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傲然眸晚,確定無人膽敢輕舉妄動後,才轉過頭。「你還好吧?」
話語方落,他霎時震凜,只見真雅竟已自作主張,往失火的營帳走去。
他急忙上前拉回她。「你做什麼?別太靠近,危險!」
「我得去救她們,你沒聽見嗎?她們在呼號!」
確實在呼號,痛哭、慘叫不絕於耳,令人聞之鼻酸。
「救命啊!救救我們……好痛、好痛!」
營帳裡被困住的姑娘歎泣呼喊,而那些逃出生天,傻傻呆立於營帳四周的姑娘更是個個面容蒼白,淚流滿面。
「誰來救救我們?拜託!救救我們——啊!啊-」
聲聲淒啼震耳,真稚實是不忍聽,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扯碎了,好焦急,卻也無助。「她們在哭,她們需要我……你放開我,無名,我一定得設法救出她們……」
「你瘋了!你不能去!」他以臂膀箍圈她,不許她亂動。「火勢太大了,你進去只有徒然葬送一條命!」
「可是……她們需要我。」真雅掙扎。「就像那天攻城一樣,只要我說聲停戰,那些百姓就可以不必枉死的,是我,都是我的錯……」
「真雅,嬌冷靜點!」他把定她,直視她淒槍的眸。「這場大火不關你的事,是意外,誰也無能為力!」
「不是,我一定能做點什麼,必須做點什麼——」她頻頻搖首,處在一種絕望卻又堅定的情緒中。「她們在哭,承佑哥說,我不能假裝聽不見,不能逃避現實。」
是曹承佑!是他要將她搶走嗎?他人都死了那麼多年了,為何還不肯放過真雅
無名發覺自己憤怒,恨著,從來不識得如何恨一個人,可他現下真恨曹承佑,恨那個至今仍佔據她心房的男人,
「你放開我,讓我去救她們,讓我去。」她焦灼地低語。
「不行,我不放開!」怎能放開?這一放手,他或許將永遠失去她,不能放,他不想將她讓給任何人,包括希林每一個百姓,包括那陰魂不散的曹承佑。「你不准去,我不准你如此強逼自己、為難自己,你留下來,就在我身邊。」
「無名……」
「你留下來,算我求你。」威脅也好,懇求也罷,總之他無論如何不能放手,她懂嗎?他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以身犯險?「真雅,你聽我說——」
「放開她!」
一道凌厲的呼斥忽地猶如落雷般震響,轟然劈向兩人耳畔。
「放開殿下!」那聲音又起。「無名,否則你今日將慘死於箭下!」
是……曹承熙?
無名回首,果見曹承熙率領一群衛士,站成一列,人手持弓,箭在弦上,全數瞄準他。
「承熙,是你?」真雅亦認出來人,顫聲相問。
「是,殿下。」曹承熙出列,恭敬跪下。「下官護駕來遲,還請殿下恕罪。」
「你們……怎知我在這兒?」
「日前有人在希林邊境疑似見著殿下,下官接到消息,立刻率人循線追尋。三日前,偶遇一位不知名的俠士,蒙他告知您的行蹤,我們這才快馬加鞭地趕上。」
那位不知名的俠士,恐怕就是師父吧。無名閉了閉眸,嘴角撇開一絲苦澀。
「原來如此。」真雅悵惘,瞥一眼仍肆意燃燒的火勢,眉宇蹙攏,正欲發話,曹承熙搶先揚嗓。
「公主可知嚴冬被殺了?」
「嚴冬?」真雅咀嚼這令人錯愕的消息。「是黑玄的護衛嗎?」
「不錯。」曹承熙頌首。「德芬公主派他送信給您,他卻於途中被殺,殺他的人,如今就在您身邊。」
什麼?真雅震撼。「你是指……無名?」
「就是他。」曹承熙落向無名的目光滿是憎惡與敵意。
無名毫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懷裡這個女人,只有她的看法,能左右他的心緒。
但她看他的眼己蒙落陰影。「你為何殺他?」
這問題,他無從回答,殺嚴冬的人不是他,但他仍是間接的劊子手。
「當然是因為他想隱瞞自己的身份!」曹承熙批判的嗓音又響起。
他感覺真雅渾身顫慄著。
「你……究竟是何人?」她啞聲相問。
她開始懷疑他了嗎?那潛藏於她眼裡的,可是驚懼?她怕他嗎?
無名黯然,咬牙無語,兩條臂膀緩緩地、緩緩地垂落,身子往後退一步。
即便再留戀、再不捨,滿腔洶湧著瀕臨癡狂的痛楚,他終於還是不得不對她,放了手——
在曹承熙與一隊衛士的幫助之下,大火滅了,但受困於營帳裡的幾名女子亦燒成乾屍。真雅沉痛不已,命屬下將姑娘們好好地埋了,另拿出銀兩替其他姑娘贖身,將她們一起帶回希林。
上路前,真雅欲與無名私下談話,可曹承熙不安,堅持隨侍一旁護衛,三人於是來到僻靜處。
此時天色已濛濛亮,晨光自雲間穿透,迤邐一地光影。
無名佇立於陰影處,眉目之間不見光亮,更顯得幽微神秘,氣韻中隱約帶著一絲憂鬱,平素掛在臉上的天真,早已煙消雲散。
「現下可以告訴我,你的來歷了嗎?」真雅悠然揚嗓,雖是盤問,她語氣仍是不疾不徐、不冷不熱,就如同之前那個高傲冷漠的公主。
她己回去了。即便人尚未回到宮裡,心也走了,這段時日與他結伴同行,那個巧笑倩兮的可愛姑娘,不見了。
無名惘然,眼潭深處,靜靜地潛著一波酸潮。
「你跟前朝殘留的申允太子一黨,果然有關係嗎?」她輕聲質問。
他不說話。
「回答我!」她有些激動了。
「殿下,何必多問?」曹承熙忍不住擂嘴。「兵部已詳查過了,那天的叛亂就是申允太子黨主導的,無名也跟他們有所往來,他是故意擄走你,意圖對你不利。」
「是這樣嗎?」真雅直視無名。
他垂眸,嘴角揚起自嘲,半晌,才又揚眸,迎視她。「不錯,我承認自己是故意擄走你,但我是否意圖對你不利,你應該很清楚。」
她無言,水眸氤氳,她的眼總是迷離,他常看不清她是喜是怒。
他的心沉下。
「如此說來,你果真是申允太子一黨?」她慢慢地問。
他頗首。
「你接近我是別有所圖?」
他暗暗咬牙,又點頭。
她沉默,這般的沉默猶如烙鐵,責罰他的心,他隱隱地痛。
罵他吧!以言語鞭答他、斥責他,將心中所有的怨怒朝他宣洩出來吧!他寧可她狠狠地罵他,也不願她如此沉靜地不發一語,反而令他更鎊徨迷惘,令他想起師父每回不耐理會自己的時候,他的身心便是這般冰冷,如墜深淵。
「你,究竟是何人?」她終於開口了,卻不是他期待的苛責,而是更令他無所遁逃的質問。「為何申允太子的殘黨仍意欲圖謀再起?你們擁立的人是誰?」
是誰,這還需要問嗎?難道她看不出來?他郁然凝眸。
「是你!」她倏地領會,容色乍白。
他澀澀地抿唇。
「你跟申允太子是何關係?」
他很明白自己還不過。「他是我親生父余。」
「什麼?!」真雅震撼,一旁的曹承熙也驚駭得張口結舌。
見兩人神情震懾,無名忽地笑了,笑聲暗啞,尖銳如刀。
「申允太子是我父親,而我的母親,生下我的那個女人——」他頓了頓,墨眸閃動的光芒,猶如嗜血的猛獸,殘酷且野蠻。「是你最恨的人。」
「小姐!再撐著點,就快生了,孩子就快生出來了!」
「不生了……我不生了……好痛、好痛!」
「撐著點,小姐,你肚子裡的可是龍種啊,說不定就是國家將來的主君,一定得平安生下來!」
「可是……申郎呢?他在哪兒?他說要來看我的。」
「就快來了吧?小姐且耐心,先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經過一夜痛楚至極的折騰,她終於平安將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眉目俊朗,四肢完好。
他即將是希林未來的國主,而她也將成為一國之母。
她得意地期盼著,將孩子抱在懷裡細心呵護,誰知隔日便傳來噩耗。
她的中郎,申允太子於宮變中慘遭殺害——
美夢轉瞬幻滅,這段時日,她為自己編織的美夢,轉瞬成泡影,申允死了,登基的是他的堂弟靖平王。
這個孩子……沒用了,原本想藉著他母憑子貴,一舉躍上王后之位,但如今申允既亡,他也不過就是個沒名沒分的私生子。
侍女來問,要將孩子取做何名?
她冷笑,將襁褓中的嬰兒隨手擲落於榻,冷拂衣袖——
一個棄子,不需要名字!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麼回答的。
原來如此,她想起來了,想起是在何處何時聽過這樣的話,原來是她自己說的。
「一個棄子,不需要名字……」
希蕊喃喃自語,於睡榻上坐起,睡眼仍蒙曦,但神志己全然清醒。
那個在她面前絲毫無俱、放肆又狂妄的青年,原來是她的親生兒。
一念及此,她忽地心緒沸騰,盈盈下榻,披上外衣,於房內走動,一面撫弄自己長長秀髮,一面細細沉思。
當年,她拋棄了孩子,以申允太子侍妾的身份進宮,名義上是盡未亡人之禮,實則為了引誘靖平王。
他果然不敵她魅力,臣服於石榴裙之下,封她為妃,從此她於後宮步步心機,爭寵奪權,用盡一切手段,終於成功奪得後位。
她在希林朝中呼風喚雨,可唯一的遺憾,便是肚皮不爭氣,從此再也生不出龍種。
為了確保自己的地位,她只得更殘酷,殺盡所有王家子女,不使他們成為威脅,最後只剩三個。
德芬、真雅、開陽。
她擇定開陽作為合作對象,拱他成王,自然是為了有利自己繼續垂簾聽政,因此無論如何,須得將他牢牢掌握在手裡,不令他有異心。
但——
希蕊沉吟,微微挑唇,似笑非笑。「原來我的孩子還活著……」
「你的生母是希蕊王后?」
她輕聲問,嗓音幽微淡逸,彷彿從極為遙遠之處傳來,他但願這是個夢,與她的對峙、她的質詢,都只是一場夢。
夢醒了,他便會發現自己躺在她腿上,而她正溫柔地對他笑著。
「……是。」或許他的想望,才是夢吧!
無名澀澀地苦笑。
「你這該死的傢伙!」聽聞他坦白招認,曹承熙激動地跨步上前,唰地拔刀出鞘。
她淡然阻止。「承熙勿動。」
曹承熙驚愕。「公主,你聽見他方才說的話了,他不僅是申允太子的骨血,生母還是那個陰狠的希蕊王后,請讓下官拿下他治罪!」
「我還有話跟他說。」
「他說的話還能信嗎?殿下,此等狼子野心之人,千萬不可輕信!」
是啊,他這種人怎能輕信?她不會信的,對吧?
無名望向真雅,她也正看著他,水眸幽蒙如霧,那迷霧後的光,意味什麼?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懷疑我對妨的心。
她還記得自己對他許下的第三個承諾嗎?現下,她正懷疑他嗎?
無名忽覺心在淌血,仿拂又回到多年以前,他不慎砍傷小寶,而師父以那樣失望嚴苛的眼神瞅著他。
你的體內流著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