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師父就是不懂?該當情同父子的兩個人,心卻不曾靠近,相隔如此遙遠。
「別跟我說,你想就此與真雅浪跡天涯,不回宮了!」
「……正是如此。」
「什麼?!」洛風震愕。
無名深呼吸,捏在掌心的發替掐進肉裡,刺出汩汩鮮血,痛著,卻遠遠不及他的心痛。
「我不想回宮了,師父,那個國家的王位,真雅不要了,我也不想要。」
「你、你說什麼?!」洛風氣得面色鐵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教誨,還有這許多人對你寄予的厚望,你都當成馬耳東風了嗎?就這麼拋下不顧了?」
「我很感激師父的教養,也謝謝那些人對我抱著期望,但是師父,我從來沒想過要那片江山,從未愛過希林的國土、希林的子民,他們是生是死與我何干?我從不在乎!」
「誰要你在乎?你該在乎的,只是把原本該屬於你的搶回來而已!」
「是屬於我的嗎?」無名嘲諷。「師父真的認為由我稱王,會比其他人更好嗎?一個毫無仁愛之心的王,於國家社稷究竟有何益處?」
那根本不是重點!仁愛也好,殘忍也罷,他成為什麼樣的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成王!怎麼就不懂呢?!
洛風狂怒,血脈責張,全身顫抖。「你……變了,是真雅嗎?是她改變了你?」
「她只是讓我史加認清自己的心而己。其實我不曾愛過那片江山,也不想要。」
該死!洛風心中殺意陡生,幾乎想立刻竄出樹林,殺了那個毀他棋局的女人,但他警告自己,眼下不是時候。
他鄙夷地撒嘴,蹲下身,從嚴冬懷裡取出一封密函,朝無名揮了揮。「這封信裡,有你身世的秘密,你想我若是送到真雅手裡,她會怎麼想你呢?你以為她還會相信你,與你共赴天涯嗎?你仔細想想,想清楚了就早日送她回宮,我給你三天考慮!」
撂下話後,洛風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無名黯然目送,思緒如棉絮飛揚。
當無名緩緩步出林間時,真雅正於附近倉皇尋他,見他疲憊地行來,緊繃的情緒略鬆,又驚又喜,當下匆匆迎上,一把擁住他。
「你去哪兒了?我醒來看不見你,還以為你出事了!」她焦灼的語調裡蘊著無所逝藏的憂心,他聽著,心弦緊扯,身子卻凝立於夜色中。
她正擁著他,臉頰貼在他胸膛,他心韻加速,一股洶湧的暖流席捲,灼灼焚滾。
這是生平初次,有個人主動擁抱他,關懷他、擔憂他,給他溫暖。
原來讓人擁抱是如此懾人心魂的滋味,令他又甜又酸,滿腔惆悵。
他遲疑著、惶恐著,好片刻,才小心冀翼地揚起手,輕輕回抱她。
「我沒事,你別……擔心。」是怎麼了?他的聲嗓聽起來似在啞咽。
無名一凜,連忙寧定呼吸,命令自己冷靜。
「你方才上哪兒去了?」她稍稍後退,瞥見他衣襟染血,明眸倏睜。「怎麼渾身是血?」
他勉強扯動嘴角,笑笑。「我本想獵一頭獸,晚餐加菜吃,結果差點遭她反咬一口。」
這理由是胡亂編的,但她竟毫無疑心,只是焦心地攀他臂膀。「我們帶的乾糧還夠啊,你又何必以身犯險?我瞧瞧,有哪裡受傷嗎?」
「我沒事,這不是我的血。」
「還說沒事?你的手傷了!」她檢視他手心,眉宇蹙攏。「這傷口是被野獸的爪子抓傷的吧?你過來,我替你敷藥。」
她拉著他在樹下落坐,從袋囊裡翻出草藥,取水替他洗淨傷口,輕輕地敷上藥。
他怔望她一舉一動,胸口情熱如沸。
當眾人關切他能否成王,給予他們雨露均霜的權勢與利益時,她在乎的,是他掌心一道小小的傷。
當師父冷淡嚴苛地踐踏他的心時,她卻是將他枕在腿上,溫柔地看顧他入眠。
當他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她說,她可以信任他。
思及此,他心口揪擰,暗啞地揚嗓。「我忽然發現,有一樣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應該想要的東西,其實我並不想要。」
「是什麼?」她揚眸。
「不重要了。」他淡笑。「反正我不要了。」
她深深望他。「那你想要什麼?」
想要你,要你的愛。
他亦深深回凝,干言萬語,難以啟齒。
那,是遙不可及的奢求嗎?
他只有三日時間。
三日之後,若是還不回頭,師父便會親自揭穿他的身份。
他相信師父說得出做得到,與其放縱他自棄江山,毀了所有人的希望,不如與他玉石俱焚。
他逃不過師父的責罰,除非他有歷氣,於師徒對決時,狠心弒師。
他做得到嗎?做得出那般狼子野心、天地不容的逆舉嗎?只為了奪取一個女人的愛?
她可能愛他嗎?
無名咬著糖,舌尖嘗到的卻是苦澀。他憑立窗前,看窗外雪花紛飛。默默想著隔壁加房裡,那應當仍在熟睡的女子。
由衛國到希林,出希林邊關後一路西行,這些日子他們朝夕相處,每天都有聊小完的話、說小盡的故事,她小時會笑,與他一同體驗平民生活的樂趣。
她看來挺快樂,而他看著她燦爛的笑容,更快樂,只是快樂之餘,免不了有份不踏實。
總覺得這段時光像是偷來的,她只是受創太深,太傷感,一時心裡過不去,意圖逃避,才會隨他浪跡天涯。
待她哪天想通了、清醒了,必定後悔自己的莽撞,到時,她怕是會心急如焚地趕回宮,拋下他。
什麼時候,她會拋下他呢?
他發現自己一直隱隱等待這天的來臨,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值得被誰珍惜的,親生父母不要他,師父冷待他她呢?遲早也會疏遠他吧?
到那天,他該如何是好……
「原來你也醒了。」一道清雋的聲嗓忽地在無名耳畔響落。
他定定神,轉頭一瞧,真雅不知何時來到窗邊,一身素雅,披著他送的白色狐裘,笑盈盈地睇著他。
「外頭下雪了呢!」
他凝望她燦美如花的笑容,一時癡了。
「有件事我一直想試試,你可以陪我一起做嗎?」
「什麼事?」
「你出來。」纖纖素手朝他招了招。
而他便像頭乖巧的小獸,欣然領受母親的召喚,跟了出去。
兩人步下客棧階梯,來到屋外軟綿綿的雪地上,細雪安靜地落著,迎面撲來的空氣清新微寒。
「你想做什麼?」他好奇地問。
「我想……做這個。」她趁他不備,迅捷如風地彎身捏起一把雪,握成球,往他身上砸去。
他愣住,眨眨眼。這是?
「來啊,怎麼傻傻站著?你不想玩嗎?」說著,她又捏起一團雪球,毫不客氣地去向他。
這回,正中他的臉,涼意冰透他的煩。
好啊,想跟他玩?以為他怕嗎?
「來就來,你才小心點,被我砸痛了可不許哭!」他威脅,躍躍欲試地握起一團雪。
「誰會哭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那可難說,始們女人家最會裝嬌扮可憐了。」
「我才不會呢,不准你小瞧我。」
「別的事我自然不敢看輕你,但若說到擲雪團的功夫,嘿嘿,我認第二,還沒人敢搶第一。」
「好大的口氣,自吹自擂,真不害操。」
「那就來比比是誰自吹自擂。」
「比就比!」
兩人言語交鋒,手上動作也不慢,各自將雪球往對方身上扔,真雅更從懷裡掏出事先預備的小石子,包在雪團裡,增加攻擊的威力。
「嘿!」他感覺到痛意,哇哇大叫。「你耍詐!什麼時候在裡頭偷藏石子的?!
「才不是耍詐,這叫有備而來。」她得意地笑。「而且你沒聽過嗎?兵不厭詐。」
「鬼丫頭,看我怎麼對付你!」
兩人玩得興起,雪球在空中交錯,喧鬧笑語把客棧裡其他客人都引來了,在一旁笑嘻嘻地加油,有人衣袖一挽,跟著加入戰局,不久戰況愈演愈烈,分成兩隊人馬,相互廝殺。
直過了半個多時辰,大夥兒玩累了,贏家吃喝著輸家請吃飯喝酒。
無名領軍的這隊算是落於下風,隊裡有個唐國來的商人,相當乾脆豪爽,一口便答應,說這頓午飯所有的帳都算在他身上了。
全部人歡呼,喜氣洋洋地進屋吃飯,掌櫃小二擺開筵席,席間杯獻交錯,熱鬧非凡。
原本只是兩個人的遊戲,演變成數十人對戰,最後又於酒席上化干戈為玉帛,這經歷對真雅而言是極難得的新奇體驗。
她興奮得雙頰繹紅,明眸瑩燦流光,猶如寶石。
這樣的表情,令無名很是心動,揚聲笑問:「很有趣嗎?」
「嗯。」她頻頻點頭。
「開心嗎?」
「很開心。」
開心就好,他但願能時時得見她如此甜美的笑顏。
無名微笑,正欲說話,一個留著一把帥氣鬍子的中年大叔走過來,手上捧著兩隻酒碗。
「小哥,萍水相逢,總是有緣,今日玩得痛快,我們來乾一杯!」
要他喝酒?無名微愣,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真雅嫣然一笑,主動接過其中一碗酒。「大叔,他不能喝灑,我替他喝。」
中年大叔愕然。「哪有大男人不能喝酒的?姑娘你可別騙我們。」
「是真的。」真雅強調,抓過無名一條手臂,挽起衣袖。「你瞧瞧,他前天喝酒後,這裡起的疹子尚未完全消退呢。」
大叔湊近觀看,嘖嘖有聲。「起了這麼多疹子?這位小哥,你是喝了幾大壇啊?」
「什麼幾大壇?」真雅笑謔,墨密的羽睫俏皮地飛揚。「只有幾口而己。」
「才幾口酒便弄成這樣?!」大叔驚詫失聲,一臉不可思議。
無名臉一黑,不悅地朝真雅橫去一瞥,一把圈箍她臂膀,於她耳畔低語。「你夠了沒?在別人面前讓我沒面子,很開心?」
「怎麼?」她嬌嬌地回嗔。「你有意見?」
他瞇眼,一臉忿忿,旁邊的大叔看了,不禁好笑。
「怎麼?小夫妻吵嘴了?」
大妻——兩人聽聞這敏感的詞,同時一震,呆了半晌,無名忽地壞壞揚唇。
「各位,在下與「娘子」有些事須得私下商議,各位且慢用,我們先行告退。」
語落,他當眾將真雅架離,在眾人嘻笑的目送下,步上階梯,回到廂房。
「什麼事要商議啊?」她一路任他拉著走,無奈又沒轍。「好啦,我答應你以後不在別人面前調侃你不會喝酒,行了吧?」
他沒立刻回答,進房踢上門,將她整個人抵在牆面,雙手撐牆,威脅意味濃厚。
「我說,「娘子」——」他故意喚。
她一震,心韻霎時錯亂。他靠得太近,溫熱的男性氣息太擾人,緊盯著她的眼神又太過放肆,隱含兒許邪味。
「誰、誰是你娘子啊?」她無助地仲手,想推開他,至少在兩人間架出安全距離。「不許你亂叫。」
他傲然凝立,不動如山。「這可不是我說的,外頭那些人都認為我們是一對小夫妻。」
「那是他們……誤會了。」她喃喃,素手抵在他胸膛,卻軟得推不開他。
好奇怪,為何她會覺得全身綿軟無力?那天他醉酒吻她時,那股情熱如沸的感覺,似乎又來了……
「不可以嗎?」他沙啞地問。
「什麼可不可以?」她斂眸,不敢迎視他熾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