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華路國民政府大樓一樓西側,就是龔副局長的黨部二局局長辦公室,室內簡潔寬敞,高大的西式落地窗將室外的陽光透入,使人感到幾許溫暖。
「小毅,你過來。」
坐在寬大辦公桌後面的龔副局長揚起頭,很自然地輕掠幾縷自然下垂的秀,光潔的前額更顯白皙潤澤:「坐,你得填寫一下這張表格,盡可能詳細一些。」
安毅坐在桌前的會客椅上,看了看桌面上的文房四寶,指指青瓷筆筒:「能不能借我支鋼筆?」
龔副局長微微一笑,拿起筆遞給安毅:「沒想到小毅是個新青年呢,你們在商行工作的很多人大都習慣用鋼筆,攜帶方便,書寫度也快很多,給!」
安毅誠實地笑了笑:「可能我是個例外,我的毛筆字寫不好,還在練習之中。」
龔副局長蛾眉微翹,含笑看著安毅在表格上用心填寫,她的目光溫和如水,透出絲絲關懷之情,挺直秀美的鼻子下的姣美雙唇微微閉合,嘴角微微上翹帶著幾許笑意,微微翹起的漂亮下巴潔白如玉,整個人顯得端莊秀麗溫婉嫻靜。如果不是挽著少*婦型的高髻,誰也不會相信這是個年已三十一歲的人,更不會相信這位身材修美的年輕女子,會是國民黨黨部機要局的副局長。
她的目光從安毅的筆尖轉到他修長的手指,再從手指轉向他乾淨整齊的深藍色青年裝,最後在安逸的鼻尖和眼眉之間停駐。她從未見過神韻如此奇特的小伙子,緊閉的雙唇線條柔和但又非常明朗,高挺的鼻子端端正正,略長的下巴中間下部有條輕微的豎形輕紋,輪廓清晰,隱隱透出一股堅毅執著之氣,特別是安毅那雙專注的眼睛,從第一眼看到就令她生出一種愉悅感,很少有哪個男人長著如此秀氣的長睫毛,可是配上一對濃淡相宜微微上翹的長眉之後,如此清秀的眉目竟然毫無柔弱之感,反而透出一股英氣和活力。這一切,與安毅挺拔的身軀和以及略微低沉的溫和嗓音結合在一起,竟然讓這位外表端莊溫雅,內心執著堅毅的奇女子感到無比親切甚至有點痛愛,就像看著自己的親弟弟一樣,在此之前,她只是從言情作品中瞭解到如此複雜如此奇異的感覺,這種奇妙的感覺突然出現在自己身上,讓她感到微微驚訝,也有點迷惘凌亂。
「給,麻煩你了。」
安毅擰上筆帽,雙手將表格禮貌地推移到龔副局長面前。
龔副局長眼裡有些慌亂,但很快恢復平靜,伸出芊芊素手拿起表格含笑察看,引入眼簾的端正工整猶如印刷般的字體令她大為驚訝:「太漂亮了!小毅,你糊弄大姐是不是?這樣一手好字還把自己說得那麼不堪,我還真以為你從來沒上過學呢,我看啊,就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也寫不出如此工整漂亮的仿宋正體字。」
安毅不好意思地解釋:「其實這與我地職業有關。做學徒開始就在師傅指導下看零配件地設計圖。熟練之後師傅手把手地教。慢慢學製圖書寫加工程序。從一開始嚴格地師傅就要求按照正規地格式寫。一點兒也不能馬虎。久而久之變成了習慣。毛筆字我就不行了。老道說我地毛筆字就像狗啃過地骨頭。沒有肉。」
龔副局長抿嘴一笑:「真有趣。哪有這麼形容地?你說地老道是誰?不會是道觀裡地吧?」
「不不!那是我地一個長者。我剛到廣州就病倒了。人事不省。是他和另一個名叫羅紹冬地兄弟把我治好地。長者名字叫勞守道。在南堤大馬路鴻絲綢商行邊上地小巷口擺攤算命。平時我都叫他老道。」安毅詳細解釋。
龔副局長點點頭。其實一個半月來她為了找到安毅。讓下屬做過深入瞭解。很清楚那個老道地現狀。也認識在廣州省民政局製衣廠做辦事員地冬子。前段時間為了製作大幅黨旗她去過那個製衣廠。在下屬地提醒下不動聲色地觀察過老實勤懇地冬子。頗有點印象。但她沒有點破。而是站起來探出身子指著表格上籍貫那一行柔聲問道:「小毅。這『四川都江堰』不規範。都江堰是個堤壩不是地名。應該是四川灌縣才對。還有直系親屬這一欄。你父親安世平寫對了。母親為何不寫上?」
「哦?這……我糊塗了。」
安毅連忙拿起筆擰開筆帽。一陣微風吹來。一縷秀輕撫到安毅高高地鼻尖上。一陣如蘭地幽香鑽進鼻子浸入他心肺。讓他感到一陣眩暈難以集中精神。那幾根纖纖秀再次蕩起。梢恰好鑽進他地鼻子。刺激之下安毅不爭氣地打響個「哈嗤」。把龔副局長嚇了一跳。看到安毅手中地筆掉到桌面上她才意識到剛才地尷尬。俏臉微紅立刻撿起筆:「你說吧。我幫你填。」
安毅按住激盪的情懷:「龔副局長,我……我沒有母親,我是……是我父親從一家診所外面的垃圾桶邊上撿回去的,所以……」
龔副局長一驚,看著安毅眼中隱隱的傷痛心裡很難過:「原來這樣……明白了,大姐給你改改吧。」
龔副局長用鋼筆修改籍貫,又在下面兩欄添上幾十個字,站起來走出門口:「小毅你坐會,我一會就幫你辦好,口渴了自己添水,想喝茶矮櫃上有一罐西湖龍井,別客氣啊!」
安毅沒有添水也沒泡茶,而是默默打量這間古樸明朗的辦公室,孫中山親筆書寫的「天下為公」字幅掛在正中潔白的牆上,左邊的一溜書櫃裝滿了書籍,有幾本還是外文書籍。右邊的一溜鐵皮櫃整齊擺放全都緊閉著,兩盆茂盛茁壯的萬年青點綴在西式皮沙背後和牆角的紅木架子上,整個空間顯得雅致簡樸不失活力,根本沒有女性辦公室的半點脂粉味。
喝下口白開水輕輕放下茶杯,安毅的目光再次轉到辦公桌上,晃眼看到左側的一個六吋紅木相框頓時來了興趣,他小心地拿過相框細細觀看,一個戴著無邊眼鏡,身穿三件套深色西服的男子側身黑白照讓安毅頗為驚訝,他現照片中這個笑容真摯文雅俊朗的人竟然和自己有幾分相似,感到很不可思議。再細細一看下角的一行小字,安毅立刻知道照片中男人的名字和身份:愛妻留念,明揚,一九一三年春於舊金山。
門外傳來龔副局長的腳步聲,安毅連忙把相框放回原處,端起茶杯胡亂喝一口。
龔副局長已經看到安毅的舉動,她不動聲色回到座位上,將一個牛皮信封放到安毅面前:「辦好了,今後你就不用為身份愁了。」
安毅拿起信封打開:「這麼快?不用去警局戶籍科嗎?」
「特事特辦,好好看看吧,要保存好,補辦很麻煩。」龔副局長情不自禁掃了一眼丈夫的遺像,端起茶杯去添水。
安毅拿出印刷粗糙的硬紙片細細觀看,現自己的住址變成了「泰昌」商行後面的小巷地址,是商行後院的倉庫,籍貫西川灌縣這些都一一羅列清楚,證機關正好是南堤警察分局。安毅感激地致謝:「謝謝龔副局長,我終於告別黑人黑戶的日子了。」
龔副局長聽得有趣呵呵一笑:「聽你說話很有意思,總是令人感到意外又挺新穎的,儘管你說自己沒讀過書,可大姐還是不相信,你這傢伙一定有很多事瞞著我……算了,由得你吧。」
「大姐,南堤分局是不是李鐵奎大哥所在的分局?」安毅不願多說自己。
龔副局長回到座位上:「正是,你那李大哥是個非常了不起的神槍手,黑夜中抬手一槍就能打滅五十米外香頭的本事沒有幾個人擁有,雖然他出身於川蜀的袍哥幫會,但是很早就追隨四川的幾個同盟會元老擔任侍衛,後來因內部的分裂他選擇留在廣州。上次碼頭上的事情之後我瞭解過他,覺得是個人才想把他調到我們黨部來,可吳鐵城局長不願放人,說廣州城治安混亂需要增加警力,你那李大哥是個難得的射擊教官,如今被抽調到東校場的軍警訓練營,正式升任警長了,中尉軍銜。」
安毅點點頭:「怪不得我說挺長時間沒看到他了。」
說完這話,安毅就沒吱聲了,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猶豫片刻就想告辭,卻鬼使神差地望向那個相框:「剛才你不在,我看了照片,照片上的人很英俊很隨和,像是個留洋的教授……」
龔副局長看了照片一眼,轉向安毅:「這是我丈夫李明揚,清政府最後一批公派留學生,學機械的。他的家鄉在浙江紹興,和那個女英雄秋瑾家很近,也是孫先生同盟會的早期成員,回國後致力於革命事業,在浙江展了很多革命者,孫先生很器重他,多次調他到身邊他總是說自己還需要多實踐。十年前,就在我們結婚後的第二個月,他被北洋政府殺害了……」
安毅大驚:「對不起!對不起龔副局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沒事。」
龔副局長裝作開抽屜偷偷擦去溢出的淚花,好一會兒才拿出一支嶄新的德國產黑色鋼筆,站起來時已經笑顏如初:「來,小毅,你的字寫得那麼好,大姐沒什麼給你就送你支筆吧,這是上次德國使館送給我們黨部的,質量很好,聽說鼻尖是真金做的還鑲了顆細細的鑽石,非常耐磨,我已經有一支了,這支你拿去吧。」
「不不!我不能要,能得到身份證我已經不知如何感謝你了……」
「聽話!過來!」
龔副局長上前一步將鋼筆插進安毅的上衣兜:「這樣好看多了,青年裝得配上支鋼筆才齊全,顯得儒雅一些。」
安毅只能感激地接受,靈機一動就想到報答的方式:「龔副局長可能不知道,我原來有支鋼筆一支插在上衣兜上,有一天店裡的大姐說我像大學生,我激動之下就把會計九叔的鋼筆借來插上去,特意走出商行看看路人有何反應?結果路過的一位省立師範的女生看到我插兩支筆滿眼崇敬,問我是哪個學校的教授,可把我高興壞了!我立馬跑回後院向歐總管借來他的鋼筆插上,心想三支鋼筆啊,這回別人見了還不得稱呼我為大文豪?於是插上三支鋼筆又出去站在大馬路上,馬上引來路過的一群年輕學生圍上來,當時場面非常隆重的,你猜怎麼著?」
「怎麼了?」
龔副局長覺得非常有意思,眼裡笑意盈盈閃閃亮。
安毅頗為誇張地歎了口氣:「男男女女熱情地圍上來,紛紛拿出自己的筆向我遞來,看到這樣的感人情景我自豪啊!覺得大家把我看成什麼大名人了,都想要我簽字留念,我立刻大聲吩咐:一個一個來不著急。結果大家把真心話話說出來之後我驚呆了,他們說:師傅,我的鋼筆壞了給我修修吧!你看,大家把我當成修鋼筆的了。」
龔局長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越想就越覺得好笑,最後笑得摀住肚子彎下腰差點兒倒下,勉強扶住桌子邊笑得眼淚都流下了,安毅真怕她岔氣嚇得緊緊站到她身邊以防萬一。
好一會兒,笑得花枝招展雲鬢搖曳的龔美人艱難地喘著氣,一面咳嗽一面直起腰來,白皙的左手緊緊摀住笑疼的平坦腹部,右手情不自禁握起粉拳砸向安毅:「你這小壞蛋……你要笑死大姐啊……呵呵……笑死我了……你這壞傢伙,沒想到你外表老老實實的,肚子裡藏著這麼多鬼怪……看我不收拾你……」
安毅樂呵呵地受了幾拳:「我悔過、我悔過!」
「噗……你悔什麼啊?油嘴滑舌的……」
龔副局長終於平靜下來,秀眼清亮,嫵媚含笑地望著安毅:「這麼多年來,大姐從沒有像今天這麼開心過,小毅,謝謝你了。」
「不不……那個……時間不早了,龔副局長公務繁忙,我就先告辭了。謝謝你,謝謝!」安毅禮貌地鞠了個躬。
龔副局長急忙叫住他,從桌面的小木盒裡拿出張名片遞給他:「小毅,你孤零零一個人遠在異鄉無親無故的不容易,以後有什麼事情需要大姐的,儘管來找大姐。還有,咱們都是老熟人了,別那麼生分,以後啊,你就叫我大姐吧。」
「這怎麼可以?不行,我一個商行小夥計……不合適,哈哈!非常感謝你龔副局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對我的幫助。你忙吧,我看門口有人站著,估計等你的,我……告辭了!」安毅說完再次鞠躬,轉過身大步離去,不敢再看一眼龔美人眼裡的難過和期待。
年近五十的鍾阿姨拿著一疊文件進來,看到龔美人失落的眼神,微微一笑:「閨女,我從未聽你笑得這麼暢快這麼爽朗,有什麼趣事說給我聽聽。」
龔美人接過文件回到座位上,請鍾阿姨坐下無奈地說道:「剛才離開的那個小伙子,就是上次我對你說的安毅,這傢伙不簡單啊,擁有一身的機械知識,還有熟練的駕駛技術,卻從不炫耀,我們的老朋友歐耀庭先生很器重他,每個月都給他豐厚的收入,這傢伙卻穿著樸素毫不張揚,剛開始我以為他窮怕了不肯花錢,誰知他卻毫不猶豫地拿出半個月工錢,招待他那幫在黃埔讀書的苦兄弟。剛才我給他辦個身份證明,他感激得不行就給我說個鋼筆的笑話,把我樂得無法自制,但是我讓他叫聲大姐他都不願意,雖然他臉上笑容謙遜,可我從眼睛裡似乎看到一種深深的戒備,唉!估計是他已經知道我這黨部二局是幹什麼的了,心裡有顧忌不願接近。」
鍾阿姨扶了扶老花鏡:「這麼聰明?才多大啊?記得你說他剛滿十八進十九,哪兒來的這副心機?我看你是多慮了,也許人家年輕面子薄吧?」
「不,鍾阿姨,我預感到這小子絕不簡單,十八歲的人沒幾個有他如此從容老成,也沒有他那敏捷的思維和臨機反應,我不知道他肚子裡裝著多少的東西,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如果不是正規的教育就是跟隨過名師,否則哪有這樣的教養和智力?我一定得好好挖掘,如果能把他招進我們機要局的話,只需幾年鍛煉定能獨當一面,人才難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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