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州這邊的人都愛喝茶,或許是因為地方潮熱的緣故,茶水能消可生津,又能替身醒目。所以若是尋常的販夫走卒多會隨意泡些涼茶來吃,達官貴人們就講究得多了,這已漸漸成了一種習俗,甚至在飯前都要先斟上茶水。
今日的酒宴自然是按著楚國的規矩來,上好的茶水一一斟上,這些各族的藩王和使節倒也都露出笑容,紛紛抱起茶盞。
漢人開海貿後已將飲茶的習慣滲透入南洋各處,畢竟是優勢的種族,自然會得到其他種族的效仿,單單說幾句漢話,穿幾套絲綢,擺幾件瓷器顯然還是不夠的,這飲茶也是效仿的手段之一。至於之乎者也,仁義禮信,這種東西感興趣的卻是不多。
說起品茶,大家倒是都眉飛色舞,生怕自己茶水的知識不夠,引起別人的鄙視,所以諸人輕輕吃了口茶,於是便繼續寒暄,將這話題傳到了茶水方面,柳乘風作為東道主,這茶水又是漢家之物,自然需做出一些介紹,面帶微笑道:「今日上的茶乃是最新的茶水,叫廬山雲霧,此乃大明十大名茶之一,起於先宋,素來以「味醇、色秀、香馨、湯清」享有盛名。諸位想必沒有去過廬山,可是吃了這茶,想必單憑這香醇就能聯想到廬山那千山煙靄中、萬象鴻蒙裡的勝景了。」
黎暉不失時機地讚美道:「此茶本王在升龍也曾吃過。可是現在嘗起來,卻還是覺得廉州的味道更為純正。想必若是親臨廬山。此茶的味感更為醇厚了,只是可惜……可惜……」
別看黎暉五短六粗。膚色又黝黑,可畢竟是王族出身,不但漢話說得圓潤,便是說起話來也有幾分漢韻。他搖頭直道可惜,倒是顯得真有幾分情真意切,他是藩王。就算是進京入貢,那也只能取道京師,不得隨意在路途上駐留,特意跑去江西。卻是容易招致大明朝廷反感的。
大明對各藩國一直奉行的是外鬆內緊的國策,別看平時對他們千依百順,宣示仁德,可是內裡卻也提防得緊,表面上是說四海皆兄弟,內裡卻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黎暉才道可惜,只怕這一輩子,也別想去見識見識這茶水的產地了。都說廬山秀麗,心雖嚮往。奈何不得入其門。
柳乘風的眼角微微瞥了黎暉一眼,不由莞爾笑了起來,他手搭在桌案上,道:「是啊,大家都是好茶之人,孤王倒是想與安南王一道去見識見識那廬山勝景,這天下廣煲,無窮無盡,可是有些東西卻是限制了人的足跡。就如咱們南洋吧。孤王若是想去升龍府踏青,只怕也會壞了安南國的規矩,想去亞齊看看海峽,卻也只能想想而已,若是天下為一家,你們可以暢通無阻來我楚國,孤王也不必和你們打招呼,隨時遠赴諸位的國家裡暢遊該有多好?當年我天朝也並非只是一族,諸位想必也知道,先秦之前,天下七分,百國林立,各國相互征伐,生靈塗炭,當時的情形和現在的南洋又有什麼不同?車不同軌、書不同文、幣值不統一,以至於遊子們暢遊,卻被縛住了手腳。商賈們做生意,這一路過去卻不知要交多少次關稅,武士們各為其主爭鋒相對,隨時都有性命之憂……」
柳乘風說到這裡,底下的人精們終於明白柳乘風話中的意思了,黎暉臉上掠過了一絲冷色,卻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冷臉藏起來,為了掩飾,他藉故去喝茶來掩蓋自己的不悅。其他人比他也好不了太多,各自只是用心地聽著,他們知道,這楚王借題發揮,已是按耐不住了。
倒是楚國的官員們一個個聽得如癡如醉,笑臉吟吟,時不時微微頜首,自是做出一副認同的樣子。
不認同才有鬼了,在這個問題上,誰敢和柳乘風對著幹,楚王明天就可以讓誰完蛋。
柳乘風說得興起,繼續道:「其實孤王以為,南洋包囊了楚國在內,其實都是兄弟之邦,且不說別的,就說文化,這南洋不學習漢字的國家有幾個?再說這喝茶,大明的茶文化也早已風靡四海,還有吃穿用度,其實也都略有相似。諸位想想,當年春秋戰國之人書不同文,風俗迥異,都能合二為一,建大興之世,難道南洋諸國就不成嗎?孤王有些淺薄的想法,想聽諸位高見,孤王認為,這南洋各島各國,應撤銷邊界,使各國百姓可以相互往來,融為一體。其二:各國可以統一文字、車軌,貨幣,以便利商賈通商。其三,各國可以共棄前嫌,將各馬合二為一……」
柳乘風侃侃而談,各國的藩王和使節卻是面面相覷。
楚王之野心,他們算是真正明白了,先說這所謂的書同文,既然要同文,那麼該用哪種文字,其實連想都不必想,肯定是漢字,因為漢字在南洋流傳最廣,早已風靡。楚王提出這個條件,分明是要藉著這書同文來滲透各國。
再說這什麼沒有邊界,那便更加不太靠譜了,一旦邊界消失,各國是沒有任何優勢的,因為廉州的富戶佔據了整個南洋的九成,他們可以遊獵四國,招募人手,隨意開取礦山,可是對各國來說,他們所能提供的,只怕也只有廉價的勞力和礦山了。
最值得大家警惕的則是所謂的各馬合二為一,楚王既然提了出來,那麼這支龐大的聯軍該由誰掌控?各國欠了一大屁股債,莫說是維持這支龐大軍隊的開銷,便是每年拿國庫的稅銀拿出來填補欠款都不夠,能養得起的也只有楚國,最後的結果就是,聯軍的操練、補給、指揮盡數收入楚王囊中。
楚國已經控制了各國的財政,又化解了各國的邊界,若是再控制軍隊,那麼各國的貴族和王族,能落個大明朝同宗藩王的下場就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
這事關著王族的根本利益,根本就沒得商量,可是大多數人都只當作沒有聽見,黎暉卻有些按耐不住了,他突然道:「楚王殿下的心思是極好的,可是本王以為,此事真要施行,只怕難如登天。」
黎暉硬生生地給柳乘風澆了一盆冷水,也讓那些臉色不太好看的藩王和使節們頓時打起了精神。
柳乘風卻沒有生氣,他似乎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和顏悅色地看了黎暉一眼,笑吟吟地道:「哦?是嗎?何以見得?」
黎暉心裡卻在琢磨,自己站出來頂撞楚王固然有危險,可是此時自己挺身而出,卻也能得到各國的好感,這是雙刃劍,況且諒這楚王,也未必敢對自己進行報復。
沉默片刻,想好了措辭,黎暉才道:「各國習俗迥異,並非同出一源,況且平素又多有摩擦,想要合而為一,實在比登天還難。殿下方才說要開放邊界,既然沒了邊界,何以成國?各族可以隨意進出,只會加深矛盾,鬧出事端。殿下又說,要統一文字,須知各國也都有各自的文字,雖然比不上漢文優美,卻都是祖宗流傳下來的,豈是說廢就廢?還有,殿下說要建立聯軍……」
黎暉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下,目光迎向柳乘風道:「這聯軍若是組建,連口音都各自不同,那麼誰來操練?誰來指揮?不過……」黎暉不無挪揄的道:「若是這聯軍交給我安南來操練指揮,本王倒是同意,只是可惜本王同意,殿下和在座的諸位會心甘情願嗎?」
黎暉用的是一種隱晦的反問方式,他表面上是說若是交由安南來指揮調度,其實也是暗暗諷刺柳乘風,另一層意思就是說:既然大家不肯安南來指揮調度,那麼若是讓你楚王來掌控,你楚國倒是滿意,可是在座的其他人包括他黎暉也是萬萬不會答應的。
這是根本利益的問題,根本容不得商量。
顯然黎暉又覺得方纔的口氣未免有些重了,於是呵呵一笑,道:「當然,這只是本王的一點淺薄見識,本王畢竟不是飽學之士,沒有楚王殿下這般高瞻遠矚,各國林立的情況既然存在,那麼就有它存在的道理,豈是人力可以強行將各國扭在一起?殊不知春秋戰國之後,是秦國用武力將各國統一,可是現在那萬世一系的大秦又在哪裡呢?」
在座的藩王使節們聽罷,紛紛點頭,柳乘風舉出秦國一統的例子來進行旁證,可是黎暉卻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同樣把秦國的典故拿出來,這是告訴柳乘風,強扭的瓜不甜。
柳乘風不由啞然失笑,在座之人中對大明最為瞭解的只怕也只有這黎暉了,畢竟安南國漢化程度最深,想不到現在這黎暉竟是能巧妙運用,早就聽說這個傢伙有些難惹,今日倒是見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