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乘風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那滿是狐疑的朱佑樘,道:「周成一家老小盡皆滅門,定是受人指使,而要做到一點痕跡沒有,必定要出動數百訓練有素的武士,在這京師裡頭,能調動這麼多人的,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朱佑樘面無表情,其實他原本也是猜測,或許只是有人嫁禍柳乘風,柳乘風所說的這一點,才讓他對柳乘風有了幾分懷疑,京師裡能出動這麼多武士的人確實沒有幾個,皇帝算一個,可是朱佑樘自然不會做這種無益的事,而太子朱厚照……那更不可能,自己的兒子他心裡清楚,絕不可能做這種蠢事。
接下來就是內閣了,劉吉的嫌疑最大,嫁禍柳乘風嘛,這個劉吉最喜歡搞小動作,若說他有動機,卻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朱佑樘還是不信,理由很簡單,劉吉從未蓄養過武士,要動手,除非調動軍馬,內閣大學士要調動一營軍馬也不是太難,可是要做到沒有痕跡那是絕不可能的,不經過兵部,不經過親軍都指揮使衙門,便是內閣大學士那也是一個兵卒都別想調動。
劉吉就算有這個動機,也絕沒有這個本錢。
而柳乘風不同,柳乘風下頭有新軍,新軍暫時還沒有納入朝廷正式的編制之內,雖然在兵部報備,可是行動上卻是自由的。而最重要的是,柳乘風還有一個力量,那便是聚寶商行的護衛,這些人雖不是正式的官軍,卻要從這裡抽調一部分訓練有素的武士出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柳乘風與周成有仇隙,而這個新任的錦衣衛都指揮使又有這個能力。這京師裡最吻合這些條件的嫌疑人除了柳乘風還有誰?
柳乘風早已料到朱佑樘會是如此,此時知道,他現在便是跳進黃河也是洗不清了,他心裡不禁想:「在這背後,一定是有人栽贓,只是這栽贓之人使出這等手段,未免也太可怕了一些。」他最擔心的已經不只是宮裡的信任問題,更擔心的是接下來這個陷害自己的人必定還會有後著。而自己已經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難道只是因為一樁這樣的事,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權位、富貴就此煙消雲散?柳乘風捫心自問,可是隨後,這個疑問拋在了他的腦後。
絕不!
他不甘心,也絕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此時他必須冷靜,不能慌張,暫時先穩住皇上。才能清洗自己。
柳乘風沉默了片刻,繼續道:「再其次,這周成既是回鄉,卻是不經馳道,反而是從京縣往天津衛方向去,微臣就在想,這周成故意選擇生僻的道路,莫非是事先就已經知曉有人要對他不利,所以放著捷徑不走,反而走那荒郊野嶺?」
朱佑樘突然坐下。喝了口茶,淡淡的道:「是啊,周愛卿是怕什麼?」
柳乘風道:「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擔心微臣報復,所以故意走這捷徑,可是微臣剛剛與他反目,現在卻是報復他,豈不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是微臣藉機報復?豈不是告訴天下人,微臣這個人睚眥必報,不能容人?微臣雖然名聲不太好。平時有人得罪微臣,微臣也得罪過別人,可是陛下哪一次看見微臣滅人滿門的?除了亂黨和叛賊,微臣從未起過這樣的心思,還請陛下明鑒。」
一段簡短的自辯之後,柳乘風又開始分析起這樁案子來,道:「微臣索性就直說了吧。周成帶著家眷走京縣,如今卻為人所殺,那麼首先最有嫌疑的還是微臣。因為就算有人刺殺,也絕不會想到那周成會走這一條道路,而微臣卻不同,微臣掌握錦衣衛,要想查出那周成到底會選擇哪一條路,卻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另一種可能就是,這周成臨走之時,將自己回鄉的路線告知了自己的親朋好友,從而惹下了這殺身大禍。事情既然已經牽扯到了微臣,微臣也不敢說什麼,微臣不求其他,只求陛下給微臣三天時間,若是查不出幕後兇手,微臣願以死謝罪。」
這是唯一的辦法,柳乘風需要時間,查出幕後的兇手,若是查不出,那麼他便有最大的嫌疑,一個這樣的人,朱佑樘又豈敢托孤後事?不但不會托孤,反而為了保障皇權的延續,必定會不得不剝奪掉柳乘風的所有權柄,以防萬一,而沒有了權柄的柳乘風,必死無疑。
他現在只能爭取這個機會,別無他法。
朱佑樘緊緊盯著柳乘風,手裡抱著茶盞,眼睛突然瞇了起來,那眼仁中帶著幾分冷漠,同時又有幾分猶豫。
此時的朱佑樘,更像是個絕情的皇帝,雖然在柳乘風面前,曾經流露出人情的一面,更多的時候像個慈和的長者,只是此時此刻,卻已經變得讓人不認識了。
他必須比所有人站得更高,看的更遠,在特殊情況之下,他也必須比任何人都要無情和冷酷。
可是終究,他那冷漠的眼神中還是流露出了幾分情感,他不是太祖,也不是文皇帝,他是弘治皇帝,是那個寬厚又多愁善感的朱佑樘。
他吁了口氣,隨即很是不忍的道:「你說……你說清楚,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做下的,若當真是你一時糊塗,你自己承認,朕……朕可以原諒你。」
柳乘風毫不猶豫的搖頭:「陛下明鑒,微臣斷沒有指使人刺殺致仕的朝廷大臣,更遑論是滅人滿門。」
朱佑樘臉色緩和了一些:「朕……也希望這個人不是你,朕並非疑心你,只是……」
柳乘風道:「微臣明白,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微臣,若是查不出幕後兇徒,只怕微臣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朱佑樘整個人顯得很沮喪:「朕並不希望自己看錯了人,朕一向認為你忠厚,雖然頑劣,可是本心卻是向善的。朕給你三……不,給你十日的時間,你去查吧,若是能洗清自己,朕固然也鬆了口氣,可要是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朱佑樘咬咬牙:「你就不必入宮來見朕了,朕的意思,你能明白嗎?」
不必入宮……
就意味著接下來朝廷將會立即採取措施,消除掉柳乘風的所有權利和影響,柳乘風此時的心裡,不禁有些疼痛,卻也是咬咬牙,道:「微臣領旨。」
朱佑樘的臉色更是蠟黃,像他這樣多愁善感的人,所考慮的其實不是一個周成,對他來說,一個周成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固然惋惜,卻也不至於讓他到如此地步。
他所擔心的是柳乘風,若是柳乘風當真是這樣睚眥必報,殺人如麻,心懷奸詐的人,對他來說絕對是最沉痛的打擊。
曾幾何時,他是何等的信任這個年輕人,又是何等的倚重,從校尉,到百戶,到千戶,到僉事,到現在的錦衣衛指揮使,是他一手將柳乘風提攜起來,淳淳教誨,待之如自己的子侄,可是假若當真是看到了柳乘風的另外一面,這對朱佑樘來說是何等大的打擊,他未必會介意別人議論他沒有識人之明,卻是無比介意看清一個名為君臣,暗中卻是亦師亦友之人的『本來』面目。
朱佑樘此刻變得出奇的冷靜,他隨即長歎一聲道:「你去吧。」
「微臣告退。」柳乘風不禁捏了一把汗,不過現在的他總算是鬆了口氣,不管如何,他至少還有一個翻盤的機會。
柳乘風起身,隨即旋過身去,正要出了朝殿,可是身後突然又傳出朱佑樘的聲音:「等一等。」
柳乘風只得駐足,回眸去看朱佑樘,現在的朱佑樘,既熟悉又陌生,人還是那個人,那個憔悴又老態的天子,可是又有了幾分陌生。
朱佑樘站了起來,正色道:「你記著,朕想聽到的是好消息,而不是噩耗,朕想告訴天下人,朕寵幸的是天下最忠勇最幹練的臣子,而不是一個陰險狡詐的小人,你知道了嗎?」
「微臣明白。」柳乘風回答的時候,聲音幾乎有些哽咽。
他何曾不知道,自己想證明的也是如此,無論這個皇帝壽數多長,他只想告訴這個人,自己是清白的,不只是為了他的權位,更是希望皇上的心裡不會有遺憾,至少讓這個垂暮的老人在臨終時可以緬懷到一個人時,可以堅定的對人說:此朕家虎兒是也。
柳乘風沒有再逗留,他拋下了最後一句話,隨即快步出殿,他也不敢去回頭,只是眼睛直視著前方,穿過門洞,可以看到這朝殿之外,是漢白玉鑄成的金水橋,還有那巍峨高聳的午門。
「我還會回到這裡,洗清自己的冤屈,讓構陷我的人自食其果。既然你們要玩,那麼我柳乘風今日就陪你們玩到底,你們徹底惹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