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值房。
炭火燒得通紅,整個值房裡溫暖如春,幾個書吏在值【房】中進出,腳步匆匆。
每一次有人進來,值【房】中的三個閣老都忍不住抬起頭來撇上一眼,他們的心情,似乎有些緊張。
年關就要到了,非議還是不斷,六部那邊已經吵翻了天,連朱贊也來過一趟想見李東陽一面,李東陽考慮一番之後卻沒有見他,只是讓人對他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難道還不知道該怎麼做嗎?」
這句話讓朱贊黯然離去。
不過陛下到底是什麼心思,卻還沒有表lu,無論是劉健、謝遷還是李東陽,都想知道這件事,宮中打算如何處理。
到了正午的時候,終於有個太監進來,劉健這時候倒是表現出了穩重,道:「可是有了旨意?」
太監道:「不錯,陛下親自下旨,請內閣草詔。」他沉默一下,隨即道:「陛下有旨,敕封柳乘風為豐城伯,京察的事也要抓緊,要好好整肅一下吏治。」
劉健頓時笑了,隨即朝李東陽道:「賓之,結果出來了。」
李東陽拋下筆,不由苦笑道:「是啊,皇上拿主意了,謝公來草詔吧。」
謝遷點了頭,便帶了那太監到一旁的耳房去草詔了。
李東陽的臉se中不無苦澀,朱贊縱然是他的門生,李東陽對他也頗為欣賞,可是這一次,他犯了大錯,而李東陽的選擇只能是置身事外,本心上,李東陽希望皇上的懲處輕一些,大不了,將他放到南京去閒置也就是了。
可是這旨意出來,結果卻出乎了李東陽的預料。
先是敕命柳乘風為豐城伯,表面上,這封爵的敕命是早已商討過的事,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放出,意味深長。這是告訴內閣,柳乘風無罪,有功!是功臣!而柳乘風的對手自然而然就是罪人了。
這是一種暗示,是皇上給他李東陽留幾分面子,畢竟朱贊是李東陽的門生,直接處置朱贊,李東陽的臉皮不好擱。
至於用什麼罪名來辦朱贊為首的大臣,皇上也已經做出了選擇,京察……
李東陽吁了口氣,心亂如麻,從本心上他是不希望自己的門生吃虧的,可是朱贊做的事也未免太過份了一些,到了如今誰也保不住他了。
劉健則是看了李東陽一眼,道:「賓之何故悶悶不樂?」
劉健當然清楚李東陽歎息的是什麼,只是這層窗戶紙不肯捅破而已。
李東陽沉默片刻,道:「劉公,東陽只怕要告假半日,有些事要處理。」
劉健頜首點頭,道:「賓之自管去,內閣有我和於喬看著。」
李東陽朝劉健點了點頭,從內閣出來,出了宮,坐上小轎之後,吩咐轎夫道:「打道回府吧,還有,把朱贊請到府上來,就說老夫有話和他說。」
回到李府,李府的家人見李東陽回來也是覺得奇怪,平時老爺不到宮門落鑰是絕不會中途回來的,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李東陽的族弟李東棟也趕了過來,見李東陽的臉se黯然,默不作聲地跟在李東陽身後,等到了huā廳,李東陽屁股落座之後,李東棟才道:「族兄,出了什麼事?」
李東陽喝了。茶,淡淡道:「朱讚這人見小利而忘大義,如今自食其果了。」
李東棟與朱贊倒是認得,說起來關係還不錯,畢竟逢年過節,朱贊都會來拜訪一下,李東棟和他年歲差不多,也算是有幾分交情。
雖然每日在府中讀書,可是外頭的事,李東棟也知道一些,他沉默一下,道:「連族兄也保不住他嗎?」
李東陽搖頭道:「就算保得住,又能如何?」
李東棟點頭,道:「不錯,事到如今只能壯士斷腕了,再者說,朱贊也太貪婪了一些,不過那個柳乘風……」李東棟看著李東陽的臉se,繼續道:「我倒是聽說了一些事,據說聚寶樓,太子也有一份。」
「是嗎?」李東陽瞇著眼睛,似乎打起了一些精神,才道:「這就難怪了。」
李東棟也陪他閒聊幾句,他當然清楚,自己的這個族兄的心思很複雜,因此閉口不提朱讚的事,過了一會兒,門房來報說是朱贊到了,李東陽叫人將朱贊請進來,朱讚這時忐忑不安,一見到李東陽便老淚縱橫,跪在李東陽腳下,哭訴道:「恩師救我……」
李東陽卻是側了側身,一副不受他大禮的樣子,隨即道:「你站起來說話吧。」
朱贊淚眼模糊地站起來,戰戰兢兢地道:「不知陛下那邊聽信了誰的……」
李東陽心中頓時有些不喜,到了這個時候,朱贊居然還執mi不悟,原本還想安撫他幾句,現在卻不由沉下臉,道:「潤生,到現在你還想挑事嗎?你可知道宮中已經下了決斷?這件事已經結束,你還想做什麼?」
「啊……」朱讚的臉se一下子蒼白起來,道:「宮中怎麼說?」
李東陽淡淡地道:「宮中怎麼說,不是你現在該計較的事,你現在立即回家閉門思過,上請罪奏書,請老還鄉吧,若是如此,或許我還能為你爭一個致仕。」
致仕……朱贊如遭雷擊,整個人臉se慘綠,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
他幾十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中了功名,又是二十年的鑽營,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他現在不過是四旬而已,前途大有可為,現在讓他致仕倒不如殺了他。
他淒淒慘慘地拜倒在地,抓住李東陽的靴子,含淚泣血地哭告道:「恩師……一定要替學生想想辦法,我……我……」
李東棟在旁勸道:「致仕了頤養天年,做個富家翁卻也未必是壞事……」
朱贊搖頭,總是不肯,朱家的貨物沒了,店舖也已經查抄,若是這烏紗也丟了,想做富家翁卻哪有這麼容易?他連忙道:「恩師……我……我願去應天府,就是去應天府的六部裡做個主事也好。」
應天府就是陪都,堂堂戶部shi郎被打發去了南京,這一輩子再想起復,希望卻也渺茫了。
李東陽卻只是搖頭,道:「老夫現在是為了你好,請辭致仕總比罷官體面一些。」
朱贊老淚縱橫地道:「當真沒有辦法了嗎?」
李東陽點頭。
朱讚這時候反而笑了起來,道:「請辭,學生不會,大不了就罷了我的官吧。」他冷冷地看了李東陽一眼,便拂袖而去。
李東陽木然地坐在椅上,對李東棟道:「不識時務,這苦頭還在後頭。」
李東棟默然無語。
李東陽道:「你在想什麼?」
李東棟道:「人有了貪yu,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李東陽不由笑了起來,道:「正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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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將敕命送到了溫府,溫府上下,闔家歡動,雖只是個伯爵,可是大明朝的爵位卻不是輕易授意的,除了開國和靖難,此後再想獲得這金飯碗卻是比登天還難。
柳乘風接過了旨意,自要去宮中謝恩,不過因為天se已經晚了,只能第二天再動身,當天夜裡,溫家開了桌宴席,一家人吃過之後,溫正便將柳乘風叫到huā園中去散步,溫正看著這天上皎潔的月se,心中不禁有些奇怪,從前他瞧不起柳乘風,認為柳乘風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功名革掉了,沒有半分的前程,可是現在的柳乘風卻身為錦衣衛百戶,還敕封為伯爵,將來的前程只怕不在自己之下。
想到這裡,溫正不禁歎了口氣。
柳乘風便問:「泰山大人何故歎息?」
溫正微微一笑,踏著方步到了涼亭下駐足,道:「你現在已經貴為伯爵,也該搬出去住了,今年已經放出了風聲,陛下要親自過問京察,要釐清吏治,看來京師裡頭會有不少人被免官,說不得到時候會有人要離京,你若是有空,去談談價錢,最好買一座離咱們溫家近一些的宅院做府邸,至於奴僕方面倒是不必你來費心,溫家在城外有幾個莊子,倒是有一些信得過的人可以先拿去用,等將來家業大了,再去尋一些能做事的。」
柳乘風不由覺得奇怪,其實上個月他就曾向溫正提過此事,溫正的態度卻是吱吱嗚嗚,頗有點兒能拖一下是一下的意思。不過很快,柳乘風就明白了溫正的心思,現在自己的身份已經不同,搬出去住雖然有些不方便,可也省得有人說閒話,他心中一暖,道:「是。」
溫正又道:「這個年,京師裡的文武官員們不好過,北鎮府司和南鎮府司的年多半也不好過,若是這幾日我太忙,這家裡的事就得靠你來張羅了。」
柳乘風就問:「怎麼?衛所裡出了什麼事?」
溫正笑道:「還不是北通州?東廠在那邊也吃虧了。」
聽到東廠吃虧,柳乘風便lu出幸災樂禍的樣子,道:「原來他們也有吃虧的時候,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溫正道:「東廠駐北通州的檔頭遇襲,當時這檔頭還邀鎮守太監去吃飯,行到大街上突然殺出賊人,護衛們低檔不住,那東廠檔頭身受重傷,差點兒一命嗚呼,東廠太監倒還好,只是受了點皮肉之傷,現在這消息傳進了京,東廠那邊還不敢稟明聖上,是想年後再稟告,省得陛下憂心。不過紙終究包不住火,只怕……」
柳乘風深吸一口氣,先是錦衣衛,現在又是東廠,還牽涉到了鎮守太監,這北通州的事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溫正繼續道:「這幾日,牟指揮使成日召我們去商討北通州的事,再加上又有亂黨要在北通州鬧出大事的風聲,無論是東廠還是我們北鎮府司,其實現在都是捏了一把汗,誰能將這亂黨揪出來,自然是大功一件,現在最怕的是,北通州的亂黨起事,天知道會鬧出什麼亂子。」
柳乘風卻是哂然一笑道:「船到橋頭自然直,泰山大人還是想開一些。」
事實上,這北通州的事距離柳乘風太遙遠,眼下他倒是想先將這個年過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