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一會兒話,柳乘風攙著溫晨曦回去歇息。
這廳堂裡,霎時安靜起來。
雖是白日,可是屋子裡光線暗,所以小婢們點了幾盞油燈,豆點的燈火撲簌閃爍,將老太君的臉照得通紅。
老太君盤腿坐在榻上,將風頭杖橫在膝間,慢吞吞地道:「這個孫婿,倒也沒有你說的那麼不堪,都說讀書和醫術不分家,年輕輕就有這般的妙手,想必學問也是好的,只是可惜功名革掉了,否則咱們溫家說不准還真能出一個進士。」
溫正聽了老太君的話,作勢去喝茶的樣子,既不肯定,也不反對。
老太君吁了口氣,繼續道:「不管怎麼說,這孫婿,老身算是認下來了,至於你方才說的話,以後不要再提了,還有一樁事得讓你去辦。」
溫正心裡有些不悅,但還是道:「母親有何吩咐?」
老太君淡淡一笑道:「晨曦的病既然好了,老身也算是放心了,只是這孫婿從此之後畢竟也算是溫家的人了,現在又是革了功名,總不能還叫他回去擺字灘吧?你是他的岳丈,倒不如隨意在鎮府司裡給他安排一個差事。」
溫正聽得連連皺眉,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其實這一次溫晨曦成親,他這錦衣衛指揮僉事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現在招了這麼一個默默無名的女婿,在同僚面前本就有些抬不起頭來,衛所裡便是一個千戶的女兒,嫁入侯門的也是不少,獨獨他這僉事,卻招來了一個連功名都沒有的秀才。
從前招婿的時候,是病急亂投醫,也顧不了這麼多,可是現在事後回想,便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溫正現在就怕別人聯想到自己和柳乘風之間的關係,再要把柳乘風安排進衛所裡去,人家背後會怎麼笑都不知道。
溫正咳嗽一聲,道:「母親,這件事先緩緩再說,畢竟晨曦的病體初癒,總要有個人在身邊照顧,再者說了,他是書生,刑獄的事未必能做得來,我再想想辦法就是。」
老太太穩坐在榻上不動,可是一雙渾濁的眼眸卻有一種洞察人心的銳利,漫不經心地掃視了溫正一眼,才淡淡道:「你是怎麼想的,老身會不知道?你是怕這孫婿丟了你的人,哼,真是混賬東西!你也不想一想,老身也是小戶人家出身,嫁給了你爹才有了你,你嫌棄乘風,為什麼不連老身一起嫌棄上?這件事要快,過幾日我還要問你。好端端的一個女婿整日養在家裡才是丟人現眼。再者說,老身看他本心不算壞,對晨曦也不差,有學問,懂醫術,哪一樣夠不著做個錦衣校尉、天子親軍了?」
溫正被劈頭蓋臉地一通亂罵,只好唯唯諾諾地道:「是,孩兒這就去操辦。」他對老太君最是俯首帖耳的,這時見老太太有了動真怒的跡象,連最後的一點辯駁之詞都沒有了。
老太太才笑起來,道:「這才對,時候不早了,你去上堂吧,老身不用你伺候。」
溫正唯唯諾諾地出去,走出老太太的居室時,臉色霎時變得鐵青起來,恰好一個僕役正與丫頭在屋簷下低頭說著話,溫正大喝道:「老夫養著你們,是讓你們在這兒偷腥的嗎?」
僕役和丫頭嚇了一跳,忙不迭跪地請罪,溫正冷哼一聲,拂袖出了家門。
南鎮府司衙門與詔獄為鄰,前門的正街上,幾乎看不到任何行人,便是偶爾有路人經過,看到這幽深恐怖的詔獄和鎮府司衙門,也大多低著頭加急著腳步。
與北鎮府司不同,南鎮府司的校尉並不多,不過這門口聳立的石獅,卻是怒目猙獰,讓所有人更加敬畏幾分。
溫正這指揮僉事幾乎相當於南鎮府司的頭目,南鎮府司三房校尉都以他馬首是瞻。等他的轎子到了的時候,站在門口陪著錦春刀的校尉不禁挺起了胸膛,待溫正下轎的時候,校尉一齊道:「大人好。」
溫正並不理會他們,只是腳步穩健地穿堂進去,熟門熟路地到了正堂,在那案牘上坐下,片刻功夫,就有老司吏過來將北鎮府司那邊報上來的校尉、將軍、官員不法的文宗送過來,除此之外,南鎮府司還主掌各地匯總的情報,干係倒是不小。
溫正先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熱茶,若是往常這個時候,便開始過目文宗了,不過今日卻奇怪得很,他淡淡地將茶盞放在案牘上,隨意拿起一封未拆開封泥的文書並不拆開,而是漫不經心地道:「北鎮府司那邊近來有空缺嗎?」
被問及的,當然是一邊為溫正整理文卷的老司吏,老司吏連忙道:「回僉事大人的話,駐京內西城千戶所倒是有個空缺,有個校尉老死了,又沒有子嗣繼承,那內西城的千戶大人已經上報去了北鎮府司,估摸著是想讓他的侄子頂替進去。」
溫正淡淡道:「侄子?」他的雙眉皺緊起來,帶著幾分慍怒之色道:「內西城的劉中夏把衛所當成什麼了?今日領進來個侄子,明日又叫進來個外甥,這是天子親軍,不是他姓劉的領餉吃人頭的地方。待會兒你去歷經司那邊說一聲,就說劉中夏的侄子不能進來。」
錦衣衛總共三個衙門,一個是歷經司,其次才是南北鎮府司,歷經司督管錦衣衛公務文書出入、謄寫及檔案封存以及錦衣衛入職,南鎮府司專職軍法,而北鎮府司才是執行機構。身為指揮僉事,去歷經司打個招呼,當然是不成問題的。
老司吏連忙應了一聲:「小人待會兒就去歷經司一趟,不知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溫正的臉色逐漸變得緩和了一些,端起茶盞來悠然喝了一口茶水,才道:「有一個姓柳的,據說頗為幹練,叫柳乘風,是清白人家出身,叫他頂替內西城的空缺吧。不過你去歷經司疏通的時候,不要說是我舉薦的,就說是你的遠方親戚。」
老司吏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瞭然,笑吟吟地道:「小人明白了,小人有個遠房親戚叫柳乘風,清清白白的人家。」
溫正微微一笑,甩袖道:「去吧,早點來回報。」
溫正之所以不願意親自推舉,一是怕那千戶劉中夏不服氣,雖說以溫正的身份,那劉中夏也不敢如何,可是畢竟方纔還大義凜然的叱責劉中夏任用私人,這時候自己半路殺出來,臉面上有些過不去。
另一方面,老太君讓溫正給柳乘風尋差事,溫正不得不應,可是在這衛所裡,也不願意把柳乘風安排到身邊,自然是離自己越遠越好,最好大家都不知道二人的翁婿關係,往後這書獃子在錦衣衛裡鬧出了什麼笑話,自己也不必牽涉進去。
「這書獃子,讓他在千戶所裡自生自滅好了,等將來吃了苦頭,早晚會知難而退。」溫正心裡這樣想著,又將那份文書撿起來,撕開了封泥,慢悠悠地翻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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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乘風和溫晨曦從老太君的起居室拜別出來,這一路上,僕役和女婢們見了都遠遠過來行禮,叫著柳乘風為姑爺,和從前相比,這些人的態度對柳乘風恭謹了許多,柳乘風心裡想,這些人的耳目倒是靈通,想必老太君對自己的態度轉變早就在府中傳開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柳乘風算是臨時工扶了正,成了溫家正兒八經的姑爺,闔府上下從前對他不恭敬的人,此時都不敢違逆。
這種感覺,談不上太好,也說不上壞,柳乘風並不想在溫家一直寄居下去,倒不是說他有什麼傲骨,只是不喜歡這麼多規矩的束縛。
與溫晨曦談笑著回到臥房,溫晨若竟是一早兒就來了,朝柳乘風氣沖沖地道:「我端了兩天的銅盆兒,這銅盆到底有什麼用處?」
溫晨曦有些累了,先坐到榻上去歇息,柳乘風對溫晨若笑道:「什麼銅盆?」
溫晨若聽柳乘風反問,眼睛都冒出火來,惡狠狠地道:「你叫我在屋簷下端著銅盆兒站著。」
經溫晨若提醒,柳乘風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哦,原來是這個事,我只是覺得晨若端著銅盆的樣子很好看而已。」
只是……好看……還而已……
溫晨若的小胸脯已經劇烈起伏了,顯然氣得不輕,銀牙咬得咯咯作響,雙手攥成拳頭,火冒三丈地道:「我還當是為了姐姐治病,原來是你捉弄我,狗賊,納命來!」
柳乘風對這丫頭早有戒備,溫晨若身形一動,他就已經後退了,連忙大叫道:「不好了,二小姐謀殺親夫了。」
溫晨若氣得臉上染出一層紅暈,臉若寒霜地道:「胡說八道,還敢巧言令色!」
柳乘風呵呵笑道:「謀殺親姐夫,簡而言之,不就是謀殺親夫嗎?」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相互奚落,令坐在塌沿上的溫晨曦不由笑起來,道:「好啦,好啦,一家子人像是仇人一樣,晨若,你姐夫待會兒還有事做,你過來陪姐姐刺繡。」
溫晨若嘟了嘟嘴,道:「他能有什麼事做?姐姐,你病還沒好呢,刺繡做什麼?罷了,我還是出去走走,關在這裡太悶了。」
聽到刺繡兩個字,溫晨若跑得飛快,完全避之不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