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護士熟練的沽取開水潤濕他的唇,他就像是沙摸的旅人,渴極地擷取著有限的水分,看得關品妍心都疼了起來。
活該你渴!動不動就一個人跑得不見蹤影,每次回來不是這裡傷就是那裡痛,那根本不是了不起的勳章,而是教人看了就難受的印記。
她偷偷在心裡數落著這個貪玩的男人。
於睿修體力還有些不濟,好幾次他都以為自己要睡去了,可下一秒,沉重的眼皮又會撐開來,睏倦和清醒不斷地拉扯著他。
醫生在例行檢查的時候,他不安的看著眼前陌生的環境,困惑地荀愉自語,「這、這是什麼地方?我怎麼……怎麼會……」
「醫院,台灣的醫院。你在斯里蘭卡旅行時受了傷,被醫療專機選回台灣的醫院了。」怕他誤以為自己還在斯里蘭卡,靠他最近的關品妍細聲說。
他循聲抬頭,看見了她,黑眸先是眨了眨,然後便定住了,目不轉楮的看著她。
那個說話的女生很漂亮,精緻的臉孔有著出塵的絕美風情,綴著水汪汪的明亮黑眸、又翹又挺的鼻子、形色皆完美的嘴巴,說美若天仙一點都不為過。
她穿著一襲直領的旗袍式白色禮服,很隆重,像是剛從某個重要場合趕來。衣料看似將她渾身上下都包裹得密不透風,卻一點也沒掩蓋那身動人的婀娜曲線。
驚艷、好奇、納悶、陌生……一時之間,好幾種侍緒不約而同的匯聚到他看向她的眼神裡。
關品妍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下一秒才突然意識到,他眼裡的迷惑該不會是因為她這身白紗吧?
嘿嘿,總算讓你看呆了。她在心裡小小得意了一下。
也難怪他會這樣,認識多年,別說是穿著白紗,她平常連裙裝的散女打扮都很少見,記憶中的野猴子一夕蛻變,怪不得他會用這麼古怪的眼神瞅著她。
「幹麼這樣看著我?有那麼醜嗎?」她沒好氣的問,神態卻掩不住嬌羞。
他皺起眉,緊緊的皺眉,忽地大掌猛然履住額頭,整個人看來痛苦難當。
「睿修,你怎麼了?」她錯愕的問。
「于先生,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醫生謹慎詢問。
「頭好痛……我、我想不起來……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你是誰?」
青天霹靂!
像是一種極為複雜的程序語言,關品妍翻譯不過來,整個人像是被點了穴,許久都動彈不得。
「睿修,你怎麼了?她是品妍啊,你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於娜扔焦急的說。
「小子,別說那種話來嚇人,妍丫頭現在已經是你的老婆了,我們剛剛才幫你們舉行過婚禮。瞧,妍丫頭身上還穿著新娘序匕服呢。」
見情況不對,大夥兒開始你一言、我一語,急著想幫他重新修復當機的記憶,不過遺憾的是,效果顯然不怎麼樣,因為--
痛楚還未完全退去,他強撐著意志喘息的又問;「你……你們又是誰?」
空氣彷彿凝滯好幾秒鐘,於奶奶和於老爺掛敗的靠在一起,「怎麼會這樣?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樣?」先是昏迷不醒,好不容易醒來了,結果居然連最親近的家人、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都忘得一乾二淨?
回想這兩個月來心情的折騰,早已疲累不堪的老人家,根本承受不住眼前這忽悲忽喜、大起大落的峰迴路轉,再一次抱頭痛哭。
他們這一哭,把病房裡的每個人都哭慌了,關母和三個兒子手忙腳亂地安撫著老人家的心情。
醫生神情嚴肅的夔起眉,喃喃念著該安排什麼樣的檢查,好找出問題的癥結,只不過現場一片混亂,除了護士設人理他。
裡於惹哭大家的始作俑者也沒閒著,依舊是一臉的茫然與慌亂,他試著讓當機的腦袋重新運作起來,過程裡還不斷按著自己的腦袋,一次比一次用力,好像痛一點,就可以促使自己更專注地去抓取那像流沙一般的記憶。
但……不行!完全不行!哪怕是一個表情、一個名字、一抹掠影,他統統都想不起來。
爺爺?奶奶?婚禮?老婆……這是什麼見鬼的情況?
眼前這些面孔,他沒半張認識,他忘了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忘了一身老態的血緣至親,也忘了自己。惶恐至極的他握著拳頭,正要打向自已不濟事的腦袋對,一雙纖細的手緊緊包裹住他--
「沒關係,忘了就忘了,沒什麼火不了的。」關品妍強悍的說。
能夠看他清醒過來,她已經很感恩了,與失去他相比,失憶算什麼?至少她還能看見他生氣勃勃的出現在自己面前,這就夠了。
腦袋一片空白又怎樣?記憶一筆勾銷又怎樣?她會陪著他,把空白重新塗滿顏色,不管得花上多少時間,她都會守在他身邊。
可對過去是一片空白的男人,顯然無法這般雲淡風輕。
一把無明火燒了起來,黑眸狠狠的瞪向她,「你憑什麼這樣說?那是我的記憶!」宛若是只受傷的野獸,他對她憤怒嘶吼。
一絲意外掠過她臉上,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用這麼惱怒的口氣對她說話。然而,她很快就恢復鎮定,並且用一點也不遜色的強勢口吻說:「那也是我的記憶。」
他和她在一起的這些年,很多事情早已分不清是你的還是我的了,因為包括記億在內,都是共同屬於彼此,是「我們」的記憶。
他的失去,何嘗不是她的失去?
想起過去的一切,那瞬間她抿著嘴,捏握著粉拳,似是在強忍痛苦似的別開臉。
他看見了這一幕,為她的壓抑感到心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們之間,似乎存在著現在的他所無法想像的羈絆。
一會兒,當再回過頭,她眸中已然透著堅毅。
他喉呢像是被人一把掐住,啞然無言。
如果不是情況不適合,他真想讚美看似嬌美軟弱卻比誰都堅強勇敢的她,是她的一臉鎮定,止住了他幾乎要爆發的瘋狂。
對於目前的他而言,她仍是個陌生的人,可看著她,他彷彿看見了浮木。
如果他如今的生存泣定得構築在徹底遺忘之上,那麼,他想要緊緊的抓住她。
為了不要讓自已在記憶崩毀的流沙裡天頂,哪怕得死皮賴臉,他也不鬆手。
他正想伸手抓住她,她卻已經搶先一步彎下身子抱住他,便咽的開口。
「臭於睿修,你終於睡醒了。」
一股強烈的心疼朝他襲來,摻著一些連他也無法分辮清楚的情緒,悍然盤據在他胸口,久久不散……
醫院大廳裡,人來人往,於睿修站在距離繳費櫃檯不遠處,隔著諾大的電動玻璃門,微瞇著眼眸靜靜看向外面車水馬龍的世界。
他今天要出院了。
為了來接他,關品妍特地請了半天假,現在正在排隊繳費。
他有一種憂如隔世的感覺,明明也才兩個多月的時間,自己二十多年來的記憶就這樣莫名其妙被抹去了。
「於、睿、修。」他伸出手指,朝空中寫下三個字。
片刻後……
很好!跟過去的幾天一樣,他還是一點感覺也沒有,全然的陌生。明明是他生存在這世界的一個重要代號,現在卻遠不及他留院觀察的這些天,閒來無事時給自己取的一個綽號來得教他有感覺--
888號房的流浪動物。
很貼切不是嗎?在記憶洪流裡載浮載沉的他,就像是只被遺棄的小動物,每天漫無目的在流浪,只不過,小動物是在街上流浪,他則在自己的記憶裡流浪,不知何處是歸途。
幸好比起街上亂審的流浪動物,他顯然是備受關照的,每天都會有人來醫院探望他。
奶奶多是跟關媽一起來,強身補腦的藥膳是固定配備,因為每天都吃,常常是她們還沒出現,他聞到味道已經知道人來了。
有時,爺爺也會一起。嗯……該怎麼說呢,他這個爺爺很有氣勢,端著一臉不怒自威的表情,倒有幾分黑道大哥的味道。
至於關家三兄弟,則無規則可循,總是興之所至的出現。
如果純粹當一隻動物圍裡的動物安靜被看倒也無妨,偏偏他們除了看他,還對他有著過度期待,期待他下一秒就能恢復記憶。
而不巧的是,這正是他無法掌控的,壓力於是產生。
因為不想看見期待落空後的失望表情,他每天都祈禱他們不要出現,無奈天不從人願,他只好繼續被看、被期待,然後繼續讓人失望。唉,他也不想這樣呀。
不期待出現的人天天出現,反觀他期待的人雖然也出現,可就是每次出現前都免不了讓他一陣好等,等得他屢屢焦躁不安。
不是說是他的新婚妻子嗎?但老公住院,她居然沒有隨侍在側,他每天眼巴巴的等上一整天,好下容易她踏著夜色姍姍來遲,可待不了多久,不是說要回去值班,就是他該休息睡覺,所以她要走了。
唉唉唉,好歹看在他等了她一天的分上,當妻子的她也該多「按耐」他一下,不是嗎?
可惜回應他的,永遠是病房那扇門被關上的聲音。
生氣?並沒有,他偏偏特別喜歡她這樣,很不小心翼翼,很直來直往,這讓他在面對她的時候也可以不那麼小心翼翼,也可以直來直往。無須謹慎拿捏小心說話,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輕鬆感覺。
不過後遺症便是,他因此更渴望下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聽說,她是個警察--
「市……市刑大?」他直覺說出腦海裡的一個詞彙。
「我如果在市刑大,我媽就會殺很大了。我在交通大隊。」她俏皮的自我解嘲。
他發現她講話的時候,嘴唇會微微的揚起弧度;調侃自己的時候,口吻很率性,都跟她出塵的美麗有著反差。
「為什麼會殺很大?」他興味盎然地問。
「因為她不想我當警察。當初為了這件事,我們可是還開了家庭會議,你跟奶奶也投票了,但因為我媽買票,結果五票對兩票,我輸了。」
「我是五票之中,還是兩票?」
「當然是兩票。再怎麼說你也是我的人,要是連你都跑票,我多沒面子。不過就算有你這張鐵票也沒用,我媽買票買太凶了,幸好她不投身政治,要不然肯定是黑金政治家。」說著,原本該是送進他嘴巴的只果,居然進了她的嘴巴。
看她小嘴嚼著嚼著,他突然羨慕起那片被她吃掉的只果。
羨慕被她吃掉的只果……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
「咳咳……」他不禁揉了揉鼻子,掩飾自已的心虛。
「刑警沒當成,我就跑去當交通警察,每天跟打結的交通對抗、處理事故,三不五時還得跟酒鬼打交道。」
「酒鬼?」
「取締酒駕抓到的人,不是酒鬼是什麼?」
他被她說話的口吻惹得當場哈哈大笑。
「只能說那些作奸犯科的壞蛋真是好狗運,要是我近了市刑大,他們現在肯定一個個都在吃牢飯了。」
由以上言論可以得知,他家娘子是個正氟凜然的人,而這種人通常也講義氣。
看來他這根浮木是抓對了,有她罩著,他就算腦袋一片空白也沒啥好怕的了……
「在看什麼?」
聽見聲音,於睿修回神,轉身看著關品妍,嘴角習慣性的揚起微笑,「人很多。」
「來吧,親愛的老公,我來保護你。」她頑皮的對他伸出手。
他把手搭上她的,兩人握著手走出醫院大廳,來到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