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梅雨一點一滴的落在身上,也同時敲打在江華那顆急促的心上。
腳步不停加快,但是這條山路似乎永遠走不到盡頭,尤其天雨路滑,好幾次江華都差點跌倒,幸好有兒子陪伴,讓她得以穩住腳步,不被氣候擺佈、命運捉弄。
「媽,我們要去哪裡?為什麼要來山上?」黎昊東緊緊扶住母親的手,卻發現她正在顫抖。
雖然他才十五歲,可是身高已經比江華還高,儼然是個小大人了。
仰首看著雨勢愈來愈大,他們頭頂上的傘就快要抵擋不住,他還真擔心媽媽的身體會吃不消。
「我們去找你爸爸。」江華的嗓音同樣在打顫。
「爸不是剛找到在山上管理別墅的工作嗎?」黎昊東疑惑地想了想,旋即笑了出來,「難道是別墅的主人邀請我們過去看看?」
瞧兒子那張俊俏的臉龐,江華忍不住落下淚來。她不敢告訴他在來之前已接獲別墅主人的電話,說他爸爸黎佳齊突然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此刻昏迷不醒,要她趕緊過去。
但山上通訊不佳,打了幾通電話都聯絡不上,不知佳齊的情況如何,讓她的心都擰了。
發現媽媽又哭了,黎昊東連忙改口,「媽別哭,我不多話了,我們就去找爸爸。」
她心疼的抱緊他,「好,媽不哭,我們去見你爸爸。」
又繞了一段山路,他們終於抵達別墅。別墅的主人錢敬豐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大股東,平日全家都住在台北市,只有假日才過來山上休憩度假。
按下門鈴,出來開門的是別墅女管家,在得知來人是誰之後立刻將他們帶進裡頭,並拿了兩條毛巾遞給他們,「擦擦吧,先生馬上下來。」
「謝謝。」江華點點頭,隨即又問:「請問,你知道我先生現在情況如何嗎?」
此時錢敬豐正好從樓上下來,適時回答了她的疑問,「已經把他送到附近的診所,但因為診所設備不足,所以你丈夫目前的情況不太好。」
大家都沒發現在他身後還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小女孩。
「媽,這是什麼意思?爸怎麼了?」開口的是黎昊東,如今他才從他們交談的話語中聽出端倪。
「他不小心從樓上摔下來,你母親沒告訴你嗎?」
「什麼?」黎昊東強迫自己鎮定道:「你剛剛說診所設備不足,為何不轉往大醫院?」他已經是國三生了,這點應變的能力還是有的。
錢敬豐挺直背脊,指著窗外道:「看見這雨勢了嗎?你們過來時應該知道雨有多大,這種天氣在山路上開車實在是太危險了。」
「可我們就是坐公交車上來的。」黎昊東又道。
「那是公交車司機技術好,我的司機不在,難道要我開車送去?」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見死不救!」他衝了過去。
「昊東,別這樣。」江華拉住他,已經傷心到幾乎說不出話來。
「年輕人,別激動,我沒說他死了,而且我認為轉院的結果會更不好。」錢敬豐自認自己已是仁至義盡了,「他待的診所就在附近,我倒是可以開車送你們過去。」
「好,就麻煩你了。」江華現在只想趕緊見到丈夫。
「不必了,媽,既然在附近,我們自己走過去。」氣不過的黎昊東傲氣地說著,同時發現從錢敬豐背後探出了一個小女孩的腦袋。
很訝異的,他從沒見過有人的臉色可以如此蒼白,而且這女孩的皮膚不但有著不正常的白皙,兩頰還掛上了兩行淚,以及一種說不出的歉然表情!
「那也可以,出去後往右轉,直走二十分鐘就會看見了。」錢敬豐也覺得省事。
「哼!」對他冷冷一哼後,黎昊東便扶著母親走了出去,可才剛走幾步,就突聞身後傳來小跑步的聲音!
回頭一看竟是那女孩冒著雨跑了出來,站在他面前發著抖直說:「對不起……對不起……」
黎昊東凝眸望著她,瞧她小小身軀淋成了落湯雞的模樣,實在不明白她對他道歉是什麼意思。
下意識的,他從口袋中掏出一條手帕遞給了她,「你都淋濕了,擦擦吧,否則會感冒的。」
她接過手,對他感激地笑了笑。
「為什麼要對我道歉?我剛剛生氣不是因為你。」他問。
「是我……」剛才她一直告訴自己要將心中的秘密告訴他,但為何一對上他那雙好看的眼楮,她就說不出話來?
「你回去吧。」雖然雨勢已經沒剛剛這麼大,但她看起來臉色太差,淋了雨總是不好。
「不要,我不想回去。」她執意著。
江華見她抖成這樣,於是對黎昊東說:「你送她回去,媽可以先過去,這裡還有把傘。」
黎昊東接過傘,對母親說:「我馬上到,媽慢點走。」
「好。」
他隨即蹲下,對她說:「上來吧,我背你。」
女孩先是遲疑了會兒,隨後怯怯的爬到他背上,黎昊東一手扶住她、一手撐著傘往回走。「你要對我說什麼?」
「對不起……」靠在他背上,她依舊喃喃念著這句話。
「什麼嘛,你真好笑,我又沒怪你。你就像小公主一樣,就算想怪你也沒辦法。」已經過了變聲期的他,說起話來聲音低低沉沉的很好聽,聽在她耳裡就像一片暖流迴盪在心口,好溫暖。
長年受病痛折磨的她,第一次感覺到快樂和平靜,就算衣服全濕了也不難受。
「其實……其實是我……」
還來不及開口,女管家已追了過來,黎昊東索性將她放下來,讓管家牽著她,「我的天呀!小姐,你身體不好,怎麼可以出來淋雨呢?快回去。」
無法抗拒的,她只好任由管家牽著走回家,可每走幾步她就回頭看他一眼,恐怕自己想對他說的話永遠也找不到機會說出口了。
當江華與黎昊東趕去見黎佳齊時,他的狀況當真很不好,雖然江華堅持將他送往市區大醫院,但已錯過最佳救治時間,回天乏術了。
這樣的結果讓黎昊東對錢敬豐極為不諒解,既然知道小診所設備不足就該當機立斷將他父親送去大醫院,可他卻找了一堆理由來搪塞,實在讓人氣不過。
從此,江華傷心欲絕,終日以淚洗面,身體也變得非常不好,而黎昊東自高中起就半工半讀,甚至休學一年賺錢貼補家用,以減輕母親的負擔與壓力。
可萬萬沒想到,母親就在他大學畢業後,退伍前三個月就去世了,連讓他好好孝敬她的機會都不給。
母親的離世讓他度過長達兩個月的沉悶期,好不容易振作起精神,憑園藝學系的學歷,在一間花藝社找到一份還算可以的工作,卻在同時意外接到了錢敬豐的電話。
「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黎昊東非常意外,「我爸去世之後,我們好像沒有再聯絡了。」
當時錢敬豐的公司正好有事,連他父親的公祭都沒來。當時他就明白了,父親對錢敬豐而言不過是個工作還不到一個星期的新員工,他哪會放在心上。
「是呀,已經十年了,其實我關注你和你母親已有好幾年了,卻一直不敢與你們聯絡。」
錢敬豐的嗓音中多了些許滄桑,「很對不起,當初確實是我不對。」
「算了,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除了道歉外你找我還有什麼事?」黎昊東始終忘不了父親的死是因為他延遲轉院造成的。
剛開始黎昊東對他有著很深的不諒解,可事後想想凡事還是得靠自己,反正他們從今以後只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但他怎麼也想不透,錢敬豐為什麼會在十年後打電話給他,還說一直在注意著他們?!
「還有,你父親公祭時我正好有重要的私事,沒辦法去上炷香,我一直很愧疚,所以……」
「我不是說了,已事過境遷,都沒什麼好提了。」黎昊東淡淡回道:「直接說重點吧。」
「聽說你母親去世了。」
「對,兩個月前。」他瞇起眸,不懂錢敬豐提到這事的目的。
「我也知道你大學畢業也服完兵役了,所以我希望你能來我這裡工作。」他說出了真正的目的。
「你那裡?做什麼?」他的一言一語都讓黎昊東產生懷疑。
「我開了間園藝坊,雖然只是種花蒔草的地方,但生意還真不錯。」
自從錢敬豐打探到他大學念的是園藝方面的科系後,便從科技公司退了股,自行在台北近郊開了間規模不算小的園藝坊,裡頭有他精心培育的盆栽與小樹,美麗的花兒更是應有盡有。
黎昊東突然發出幾聲冷笑,「沒想到你連我是哪間大學畢業的、念的是什麼科系都打聽得一清二楚。」
「打探你的隱私是我不對,但我急需像你這樣的人才。」
他清楚黎昊東在校成績非常好,更是以該系第一名畢業,深得師長的喜愛。
「你還真是處心積慮呀!是希望我跟我爸一樣去你那裡做苦力,任勞任怨,死了之後卻一文不值嗎?」黎昊東的每句話都是如此酸冷,不難看出那件事在他心底造成多大的影響。
「你誤會我了。」錢敬豐輕歎口氣,「那件事發生不久後我曾私下見過你母親,想補償你們一些錢,但被她給拒絕了。」
「我媽拒絕得很對,換做是我也會這樣做。」黎昊東閉上雙眼,「算了,我要掛電話了。」
「等等。」錢敬豐急著喊住他,「你是不相信我的誠意嗎?」
「什麼誠意?如果我要你全部的財產你會給嗎?」他隨口胡問了句。
「當然沒問題,可你願意接受嗎?」錢敬豐立刻回道。
「你……」聽他這麼說,黎昊東的表情瞬間僵住了。
「別誤會,我完全沒有戲弄你的意思,我說的句句是實話,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喜歡不勞而獲的人。但是,我真的需要你的才能,希望你可以摒棄對我的不滿,過來幫我。」
錢敬豐卑微的言詞讓黎昊東忍不住蹙起雙眉。
「不必了,學我這行的人多的是,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人。」
「別這麼說,你能不能考慮一下,或是先來這裡看看,等你看過之後再決定?」沒想到他居然委曲求全到這種地步。
黎昊東微微勾起嘴角,突地改變主意了,因為他很想知道錢敬豐為何這麼希望他過去工作,究竟有何企圖?
半晌之後,他便回道:「好,我找時間過去看看。」
「那太好了,我晚點兒會將這裡的地址發給你,你隨時都可以過來。」錢敬豐這才鬆了口氣。
「嗯,就這麼說定了。」掛了電話之後,黎昊東走到窗邊,看看外頭的景色。
原本打算留在當地工作的他,是否該改變行程與計劃了呢?黎昊東的心在這瞬間全亂了。
一個星期之後,黎昊東依錢敬豐所給的地址,來到了這座園藝坊。
看著大門口用原木做成的木牌刻上「錢家園藝坊」,再望向裡頭一片花木扶疏的景致時,他不禁卻步了。
他從沒想過這輩子還會與錢家有所牽扯,因為一想起他們就會想起父親,以及母親近年來的消極,所以他從不願回想起這段悲慘不堪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