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仁堂的氣候,在這初冬的第一場雪下來之後,自然的又冷了許多。(.)草坪是白皚皚的,房頂是白皚皚的,黎明時的一場大霧把高高下下的樹木也披上一層白紗;北方吹來的風,掛著哨響朝窗縫裡鑽,過去的幾個星期中,似乎沉寂了許多。
大總統病了,雖說這勉強算是一個機密,可在京中這卻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從進了七月起,大總統的身體便一ri不如一ri,一開始,袁世凱雖說有病了,雖然吃著中藥,卻還是相樓辦公和會客,直到進了九月之後,隨著病情ri益加重,才不再下樓,但是他在樓上臥室裡,仍舊下床坐著看公文,有的時候還會接見一些重要的來課,這種情況延續到十月,病情卻進一步加重了,才不能下床,也不再辦公。
從那一天起總統府的事物,方才由總統府秘長處理,而在過去的幾天之中,他的病得最重的時候,不過只是這兩天的功夫。
連ri來飽受病痛折磨的袁世凱,昨夜又是不曾合眼。他不想思索什麼事了,但他腦際聚積的事多得令他尾打不掉;他究竟又思索了什麼?
他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他什麼事也沒有思索成功。
就在昨天,三兒媳婦偷偷割了臀部的一塊肉,熬成了一小碗湯,送給他喝。袁世凱卻jǐng覺地意識到了什麼,推開那碗湯,連聲說:
「不喝,不喝!」
袁氏家族有割肉療疾的傳統,一門數代都有為親人割肉療疾者挺身而出。袁世凱的叔父輩中,叔祖袁登三曾為母親割股療疾;父輩中,生父袁保中生病,生母劉氏曾割肉療疾;四堂叔袁保齡的側室劉氏、十堂叔袁保頤的妻子白氏,都曾為丈夫割股療疾;他的二姐,那個一輩子守活寡的袁讓,為了治好母親牛氏的病。也曾經剁下一節手指放進中藥裡煲湯。
雖說那是兒媳婦的孝心,可袁世凱卻不願意喝那肉湯,或許正因如此,他才會一夜未能入睡。他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
黎明時,風緊了;風裹著雪粒,打得門窗「吵啦啦」響。可是躺在床上的袁世凱思緒更亂了,到底在想著什麼?這恐怕只有袁世凱自己才知道,或許是在床上躺了太長時間,忍著胯腹間的劇痛,袁世凱強撐著身體站起身來。然後輕輕地推開門,走到長廊上,想透透空氣,舒舒胸悶。可是,當他剛伸出頭來,那呼嘯著的北風,竟像一把刀子刺向他的腦門,他陡然打了個寒顫。頭也覺得暈了一下。
「大總統!」
門旁的侍從連忙過去扶著袁世凱,將其扶進屋同時關上門。不過是數十秒的功夫,袁克定、袁克文兩人便從侍從那裡得到了消息。
在運的幾天之中的。為袁世凱的病情,為治療方案,他們兩人一直都在爭執著,其大兒子袁克定主張用西醫,通過動手術治病。二兒子袁克文則竭力反對用西醫,主張用中醫,再加上袁世凱從來不相信西醫,所以雙方便相持不下。
而現在,從侍從那裡得知父親的病情更重了,原本應該前往天津。以隨軍遠征的袁克定看著二弟弟,猛的站起身,看著袁克文說道。
「就這麼定了,請西醫!」
做為長子,袁克定惱怒時倒是顯出了幾分兄長之威來,看著兄長。袁克定卻是吱聲說道。
「那,至少也要請一個中醫!」
原本的,兩人爭持不下的另一個原因,卻是因為袁世凱要求保密,對他的身體狀況加以保密,他怕因自己的身體引起什麼亂子,自然的,袁世凱也不想從總統府外請什麼醫生,可現在袁克定卻顧不得那麼多了,現在最緊要的是他爹的身體。
「就這麼著!」
點下頭,袁克定倒是沒有反對,還反對什麼呢?
幾個鐘頭後,法國醫生卜希爾和中醫蕭龍友被請入總統府,負責給袁世凱治療,診斷為尿毒症,而此時,因為耽誤了治療,袁世凱的尿毒漸漸在全身蔓延開來,對此所有中醫都已經束手無策了。
卜希爾,這位袁克定請來法國醫生在為袁世凱作了一番診治之後,在走出大總統的臥室後,看著迎上來的袁克定輕輕的搖了搖頭,他這一搖頭,只讓袁克定的臉se一白,頓時只覺一陣暈眩。(.)
「卜希爾醫生,怎……怎麼樣!」
面se煞白的袁克定的語間儘是恐懼之意,如果爹不行了,那他……
看著這位大公子,卜希爾醫生思索片刻後說道。
「現在,大總統的病情已經耽誤不得了,在這裡已經沒有辦法治療,需要住院動手術!」
去醫院做手術?
卜希爾的話只讓袁克定一愣,去醫院,爹有可能去醫院嗎?
「不去,不能去……」
搖著頭,袁世凱的語氣顯得很是肯定。
「爹,可你的身體……」
「不去,就是死在這,也不能去……」
不能去!
面對兒子的勸說死活不肯到醫院去的袁世凱這會卻是非常清楚,一但他到了醫院,他的這病情也就等於宣揚了出去,現在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著他死了,等著他……這會可千萬不能出什麼亂子啊。
更何況……陸軍總院,那是李致遠的地盤,京城的那幾家大醫院,可不也都是李致遠的地盤,到了那,可就是——自投羅網了!
「克定,你,你去告訴梁秘長,讓,讓他通知李致遠,現在,現在就去天津,遠,遠征軍,是時候出征了!讓他明天就去,最遲明天下午……」
稍加思索,袁世凱還是做出了一個決定。
「爹……」
袁克定卻是不明白,為什麼爹在病重的時候,還在想著那李致遠,他,他這是要幹什麼!可是對於袁克定來說,他卻沒有閒情逸致考慮那麼多,現在,沒有什麼比他爹的病情更重要的了。
半個鐘頭後。梁士詒來到居仁堂二樓,對於袁世凱雖說有一些不滿,可對他的心中卻同樣有很深的知遇之感,而在此時。大總統病重的時候,每天,也就只有他這位秘長能夠進入大總統的臥室。
在得知大總統的病情之後,梁士詒的心緒顯得沉重,他不過只是一進屋,袁世凱便有些急切的問道。
「傳出了?他答應了嗎?」
「嗯!」
站在床邊,梁士詒對臥在病榻上的說:
「大總統不必為此而憂鬱。此事想來,李致遠也會明白大總統的一番苦心!」
一番苦心,在被人知會大總統的命令時,梁士詒的心下卻是微微詫異,而現在,在得知大總統的病情之後,他卻明白了大總統的這一番苦心。
梁士詒的回答讓袁世凱的嘴角邊流露出一絲淒笑:
「現在,這京城。不知道多少人在等著我嚥氣,你這還看不出!」
聽大總統這麼一說,梁士詒連忙說道:
「大總統。您這些年忠心為國,可是有目共睹的,那些人,不過就是……」
雖說嘴上這麼安慰著大總統,可是梁士詒對國內外政治局勢較為清楚,他比別人看得透一點,甚至比眼前的這位大總統看的通透一點:
「不過就是野心勃勃之人罷了,他們那裡知道國事,有的只是私心罷了,那裡像大總統這樣公而無私。」
如果換做平常。或許梁士詒不會這麼說,可是現在他卻是知道,最後,大總統總算是做了一件公而無私之事,讓李致遠這個時候去天津,可以省掉許多麻煩之事。儘管,仍然難免還有一些私心,可能做到這份上,已經著實出乎他的意料了。
聽著梁士詒的話,袁世凱卻是虛弱的搖搖頭,聲息微弱地插話道:
「燕蓀,其實,這件事裡頭,我的私心比誰都大,現在好了,這戲檯子估計我是站不住了。戲台只有一個,他們要上台,你就得下台。有錯是錯,沒有錯也是錯。這中國的戲叩,可能還正在敲開場鑼哩!」
說罷,閉住雙眼,一臉的枯槁yīn黑。
「戲台」,
大總統的比喻,只讓梁士詒心裡一驚,看來,現在這一場病後,大總統的確是大不相同了。
看到父親這副模樣,袁克定的心裡湧出一絲恐懼來。他強打jīng神安慰道:
「爹,這中國的事情離了您可是辦不了的,他們想唱這個戲台,也得有那個本意不是?爹,您去醫院做手術,犯不著現在與他們計較,等您的身體好了……」
在心下微歎一聲,袁世凱睜開眼睛來對兒子說:
「克定,你不明白,若是……「
若是我再能活十年,不,那怕五年的話,這國家沒準也就強大了,那些個人也給收拾個差不子,即便是這大總統之位不能留給克定,可是至少能留下一下穩定的國局,不論是誰當這大總統,這國家總不至衰敗下去,可現在……
「好了,你退出去!」
心下憂著,袁世凱示意袁克定退出去。此時袁世凱似乎已意識到自己病情的嚴重,話停了一會,他又對梁士詒吩咐道:
「李致遠,讓他……「
原本想在李子誠離開前見上他一面,可話到嘴邊,袁世凱還是吞了回來,隨後又對梁士詒說道。
「這些年,多虧大家提攜,才有項城今ri,不知多少老朋友,怕是今生今世怕不能見面了。」
「大總統,別胡思亂想了,您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好好保養身體,老朋友見面時,才有jīng力說話哩!」
雖如此勸慰著,但梁士詒心裡對大總統現在的病況著實擔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或許正是如此。
「老朋友相見……」
搖著頭,袁世凱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種絕望。
「怕是沒機會了!」
「大總統,你這些年來辦事不易!」
這會梁士詒卻沒有直接去勸大總統,而是直接把話題錯開去。
「你這話是真的知心之言。」
感歎道,袁世凱看著梁士詒說道。
「病榻上,我曾經把自己自旅朝以來這三十二年間所作所為,作了細細的回顧,發現除開在彰德期間還略有點閒暇外,在朝鮮,在小站、在山東、在朝野這三十多年裡竟無一刻安寧。不只是忙,更是累,形累尚次之,心累更令人痛苦。幾乎有每ri都在荊天棘地間行走似的感覺。」
此時,在道出這番話時,袁世凱的語氣中卻帶著一種英雄末路的感歎。
「是啊!」
淺淺一笑,梁士詒卻是感歎的說道。
「大總統英雄一世,為國cāo勞一生,誰人能解。」
話至此處,梁士詒同情地望著這躺於床上的幕主。項城為國事cāo勞一生,卻無人能解,前清時以其為賣友之人、盜國之輩,而國朝卻又是以其為奪利之人、du cai之夫,無人理會其心中所揣國事,無人能解其謀國之心。
「多年來,隨公在荊棘中走了十幾年間,外人損公也好、毀公也罷、贊公亦可。可卻不止你為國辦事之心,公之孤獨誰人能解。公許多良苦用心不為人所理解,耗盡心血在拚搏。做的許多事,都是別人不能做不想做,或者說不敢做的事,中國能有今ri,他人道致遠居功甚偉,可……」
這幾句話說得袁世凱身上的血熱了起來。多少年來,他從來沒有聽到如此貼心知己的話。這會他很想將雙手伸過去,緊緊地抱住這位幕府僚友,但他已沒有這個氣力了,而在他提到李致遠時。袁世凱卻是插話打斷他說道。
「致遠,是個人才!」
「是的,致遠是人才,可致遠能其事,皆因大總統所開之局,當年大總統所做的事。皆非中國傳統治國術中所夫的,中國現代之事,皆興於大總統、源於大總統,大總統之功,豈是致遠所能想比。」
這倒不是梁士詒為安慰袁世凱而言,其所言皆為事實,當年《紐約時報》把袁視為「改革家」李鴻章的最佳接替者,「袁當然不是大清改革運動之父,但他能讓改革持續下去。」,而袁世凱的地方「新政」,無疑是整個清末新政中一個最典型的範例
早在百ri維新期間,光緒帝召見袁世凱,命他提交改革方案,隨後袁遞上一份13000字的改革建議,分為儲才9條、理財9條、練兵12條、交涉4條,主張學習外國、變更舊法,並提出具體的變法策略,比如理財9條,包括鑄銀錢、設銀行、造紙幣、振商務、修鐵路、開礦藏、辦郵政、造機器、飭厘稅等。「儲才」中的設立館院,與維新變法所開辦的京師大學堂相類似。
袁世凱雖然提出了一攬子改革計劃,但並沒有足夠的權力來實施。這一切直到十五年前,他一當上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就開始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教育等方面積極推行地方新政,使直隸地區成為「新政權輿之地,各行省鹹派員考察,藉為取法之資」。其推動創立官辦、官督商辦經濟機構和新式經濟社團,在他的支持下,天津成為整個華北的金融中心和商貿集散中心,大大促進了華北地區現代生產體系的形成。其又在直隸推行地方憲政運動,以ri本官治、自治相結合為藍本,可以說是他ri中國實施憲政之先聲。
而後來,在入樞後,袁世凱又想把地方憲政運動升級為zhōng yāng立憲,更加艱難而充滿風險,而這正是導致其以足疾為由開缺回籍的誘因之一,若沒有袁世凱十餘年如一ri推動新政,即便是以李致遠之能,其又豈能成今ri之就?
「這麼多年,事,是辦了不了,但是大都費力不討好,有很多人在罵我。」
話及此,袁世凱非常難得的的神情又顯得沮喪起來。看著老幕主先是沮喪,隨後卻又是面無表情,如一段朽木似的呆癡之態,梁士詒卻是為剛才這番直言後悔起來。
「大總統……」
「沒什麼!」
打起jīng神說,袁世凱卻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道。
「時人說我、羞我、辱我、罵我、毀我、欺我、笑我、量我,只顯時人眼光之短淺,我袁項城,上不負國家,下不負黎民!」
一番自語之後,袁世凱那張病態的臉上卻是浮現些許jīng神來,似乎這時他又回復了那個不為外界所動的袁項城來。
「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
梁士詒勉強安慰道。
他的話給袁世凱以鼓勵,原本有些抑鬱的心情開朗了許多,他看著梁士詒說道。
「時人不解我項城之心,他ri世人必解項城之意。」
說到這,袁世凱卻掰著指頭說道。
「不過時人之中懂我之人,也就只有一個李致遠啊……」
提到曾與李致遠多次商談國事之景,袁世凱臉上現出難得的一絲笑容,無論府院如何暗chao湧動,他李致遠都是體會自己苦心的,雖說,他從未像梁士詒說的這麼真白,可袁世凱卻知道,李致遠能看出來,他今ri所做正像是當年自己接過中堂之手,以新政繼以洋務一般。
「到底,還有一個人懂我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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