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肉票的開始(求月票!)
抱犢崮屬於魯中南低山丘陵的一部。這些低山多屬海拔500∼600米的石灰岩,山不高,卻巉巖峭壁,高矗雲端,山石突兀,峻峭神奇,令人驚詫不已。由抱犢崮往臨城cāo小路大約一百二三十里,對於那些成天在山間林盤間周旋打劫的土匪們來說,乃如履平地——僅用了一天一宿就徒步奔襲到臨城鐵路線側。
可是,對於這會被劫的那些早就習慣於乘車坐轎的城中殷實人家來說,走這百把裡山路,不啻於服漫漫苦刑,更何況其間還有數百名羸弱的婦孺。因而當他們被土匪逼著趕路時,總先是一路哭聲、叫苦聲、歎氣聲,到後來所有都累得筋疲力盡,累得只有喘息工夫,只是一步一挨地向前機械運行了。
此時,橘黃的月亮漸漸西沉,荒涼的山巒上空,灰藍的蒼穹已在熠熠閃光。終於,一輪鮮紅的太陽從越來越近的那一大片方形崗巒——那就是令魯中南人望而生畏的海拔**百米的抱犢崮主峰——後冉冉升起,衝破了輕紗般的濛濛霧靄,將它那溫暖和煦的光芒投she在這一支狼狽不堪的隊伍身上。
「嗚—」
突然響起了沉悶而令人興奮的海螺聲,土匪們都停止了腳步。原來孫美瑤看到已遠遠甩掉了追兵,而眼前這支隊伍實在疲憊至極,於是下達了休息令。
這千多名「肉票」也學土匪們的樣子,都疲憊不堪的慵倦地散落開來,紛紛擇樹yīn、巖隙處躺臥起來。有的先前未及寫信回家的,則藉機互借紙筆,就著膝蓋、提包或大石頭寫起來,邊寫邊哭。又有一些小嘍囉去逐一收檢信件,再一併交到「郭當家」手中。
那解鴻芬、解鴻英兩姊妹分別向上海與běi jīng各寫了一封信後,便起身來到一處正「咕咕」冒水的山泉,頓時那疲憊就消失了,兩人高興的跑到山泉邊,先捧掬著喝了幾口,然後從隨身攜帶的小書包裡翻出毛巾,洗了洗臉,便覺有了jīng神。
之後她倆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情勢,看見土匪們雖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山林,但四周卻仍布有不少游動的崗哨,不好脫身,便又怏怏地回到「肉票」隊伍中。她倆看見在一處山巖下,幾個土匪正圍著那位《申報》記者方劍林比比劃劃,便走了過去。原來土匪們掏出從「洋票」那裡搶來的一些刻有洋文的珠寶,請方劍林評估呢!
只見一土匪舉起一枚差不多有鳥蛋大小的剔紅鑽石,聽那方劍林不屑一顧地說:
「上面寫明著,是仿品,一塊玻璃石,只值兩三角銀元。」
那土匪怔了一怔,半天回不過神來。又有一土匪取出一隻亮晶晶的金戒指,又來向方劍林討問:
「你這也是假的,黃銅打造的,鍍上一層金。現在時髦的洋人都興戴假的,值三五角吧!」
方劍林接過來瞟了一眼上面的英文說道。這土匪也歎了一口氣。又一個土匪從衣袋裡掏出一隻黃澄澄的帶鏈懷表,可憐巴巴地發問:
「那……那,先生,這可是金錶吧?」
「讓我瞧瞧!」
那解鴻芬、解鴻英兩姊妹看著方劍林欺誆土匪,很覺好玩,都爭搶著來瞧這隻金表。
「你們也懂洋文?」
五十多歲的土匪狐疑地看著眼前這兩閨女,這兩閨女長不單水靈,而且還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似的,若是不是大當家的立下掉腦袋的規矩,換做過去,只怕……這兩閨女早都讓人給禍害了。
「怎麼不會!」
在教會辦的女校一直讀到高中,又讀到大學的解鴻英不由分說,從土匪手中一把搶過金錶,然後仔細看了一眼那金錶上的文字,嘴巴裡嘰裡呱啦了一陣,然後頗感失望地說:
「假金錶,鍍金24k,管一個大洋吧!」
姐姐解鴻芬也連連附和稱是,在她附和時,心裡卻是強壓著笑,妹妹實在是太壞了,這明明是瑞士的高檔金錶,可她偏說這是鍍金的。
瞧著這「鍍金錶」,土匪卻是不相信,又遞給方劍林,方劍林亦說是假,土匪們只好自認倒霉,連罵洋鬼子小氣。
方劍林他們的這番逗趣,被離此僅兩三尺遠的一胖一瘦的兩個英國人瞧見,心裡直樂。先前舉鑽石的土匪這時又側轉身,指著那胖胖的英國人問方劍林:
「聽說這胖洋人是督軍?」
方劍林聞此暗暗好笑,因為中國有督軍,土匪們便以為外國也有督軍呢。於是決心再耍耍他們,便板著面孔說:
「那兩個人你們可要小心侍候。那胖子叫約翰,確是個督軍。瘦子叫亨利,也是個巡閱使,都管著千軍萬馬哩!不小心惹惱了英國zheng fǔ,謹防又來個八國聯軍鬧中國呢!」
那幾個土匪先是一臉的肅穆、敬仰,聽到末句,又一個個面面相覷,露出膽怯的神se。一個趕忙去報告了正在不遠處商議事情的「大當家」、「五當家」和「郭當家」。遠遠地聽見「五當家」的說:
「怕個屁!有外國督軍、巡閱使在我們手頭,看他袁世凱不給我們送個千兩萬兩黃金來才怪呢!說不好就把這兩個洋將軍撕了,八國聯軍要打,首先是běi jīng城,離我們這裡遠著呢!」
五當家的態度雖仍強橫,但重新啟程時,卻叫嘍囉在山間農戶家尋了兩張木椅和幾根竹木,綁紮成像川人的「滑竿」樣的涼轎,請那兩個外國「將軍」坐上去。那約翰與亨利倒也不推讓,大模大樣仰天睡臥在上面,讓嘍囉顫悠悠地抬著行進,這一待遇的區別只令眾「肉票」羨慕不已。
這樣走了一天,雖說那黑魆魆的抱犢崮已近在咫尺,卻總是未能進入。傍晚時分,山林中忽然刮起大風,一時天昏地暗;繼而又雞蛋般大的冰雹從天而降,毫不留情地擊打著行人,令人躲閃不及。一會兒又大雨傾盆,整個世界都消融在黑暗與雨幕中了。
這千多人的長長隊伍不由得加快蠕動,一口氣奔了十多里,才進入抱犢崮山窪處的一個村莊,土匪們如同回到自己山寨一般,挨家敲門進去,喚醒山民,每戶人家分配幾個至十幾個土匪和「肉票」,讓山民們打酒燒火,煎高粱餅,煮綠豆湯,暫時將他們安頓下來。
宋致漁、方劍林和解鴻芬、解鴻英姊妹四人被分配到村莊口處於山邊的一座修築得頗為結實的石牆茅草房中歇息。房主人是一名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寡婦,也姓方,身材嬌小,頗具姿se,土匪們喚她做方嫂。方嫂身邊只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已在裡屋炕上睡著了。
方嫂輕身將他們三人讓進屋,在外屋坐定,看他們個個淋得渾身水濕,就迅速到裡屋給他們拿干衣服來換。這5月的山區雨夜,氣溫很低,他們三個從頭到腳直淌水,冰涼的衣褲緊繃繃地貼在身上,凍得直打哆嗦。
「這是我死去的男人的衣裳,恐怕短了些,將就著穿吧!」
很快,方嫂就抱出一大堆衣裳出來,先遞給方劍林一套,然後又給解鴻芬、解鴻英兩姊妹懷中各塞一套,說:
「快把這身濕衣裳換下來,我這就幫你們烤乾。」說完,努努嘴,示意兩姊妹進裡屋去換。那兩姊妹抱著衣服卻你推我讓,總不肯一齊進去,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怕驚動裡屋的小孩;最後,還是姐姐先進去了。
這邊,方劍林也顧不了許多,就當著方嫂和解鴻英的面,脫得只剩下一條藍se短褲,又匆忙去換方嫂給他的這套短襟衣、燈籠褲。方嫂也趕快拿過方劍林換下的西裝及白布襯衫,去灶膛前烘烤。
不一會兒,姐姐換好衣裳出來,儼然一副典型的農家少女裝束;而青布小褂又顯然瘦小了一些,擠得胸脯挺起老高。妹妹取笑了一下,也抱著衣服進去了。又過了一會兒,只聽見妹妹「哇……」的大叫一聲,像見了鬼一樣地逃出來,上身穿著一件絲質的內衣,下身還穿著她的濕漉漉的白花內褲,臉蛋嚇得一片蒼白。
方劍林和方嫂見狀急忙奔進裡屋,藉著昏暗的油燈,看見一條三四尺長的青蛇正沿著小女孩睡著的炕壁蜿蜒上行,順著屋檁很快就不見了。
「沒事,這蛇沒有毒,不咬人的,我們都習慣了。城裡人沒見過,也難怪!」
方嫂邊推著方劍林出來,邊笑著說。
外屋,解鴻英驚魂剛定。她看見方劍林出來,似乎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只穿著內衣,臉上頓時一紅,而方劍林這時也才猛地領悟到自己的失態,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在他轉過臉去時,進層的宋致漁便把他朝門外一推,順道又關上了門。
「快穿上,不要涼了身子!」
這時方嫂將衣裳從裡屋拿了出來,遞給解鴻英,才打破這一難堪場面。讓解鴻芬幫助妹妹穿上了同她一樣的農家女裝。
過了半晌,方嫂烙好一大張煎餅,熬了一大盆綠豆湯。三個人邊吃邊與方嫂拉起家常來。說話間,方劍林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便問方大嫂:
「這裡也是那位「大當家」的範圍?」
「你們想逃?」
方嫂似乎一眼看穿他的心思,在灶膛前一邊翻烤著濕衣裳一邊說:
「這兒8座山岡,從山頂到山腳的10來個村莊,都可以說是土匪村。不過我們彼此相處倒還和睦,也因此少了官府和官兵的許多sāo擾。只是我們平時常要幫他們照管些「肉票」,一個也少不得的。而且這裡四面都駐紮著土匪,想跑也跑不脫的。即便有跑掉的,一抓住就會「撕票」,犯不著哩!」
方嫂一臉忠告的神se,令方劍林不得不打消了逃跑的念頭。
而這時,宋至漁卻說道。
「逃是犯不著,想來這些土匪也算是講規矩的,否則……」
話時宋至漁打量一眼面前的這對雙胞姐妹花,然後說道。
「否則恐怕你我早已遭難了,既然對方是要銀錢,只要給了銀錢,想來也就放人了!」
在他說話時,他的手不時的摸著手指。
「可不是,先生說的在理,這大當家的原本就不是什麼惡人,進山後,一直講著規矩,後來軍師來了,更是講起了綠林規矩,這些年,為啥大當家的能讓眾人信服,靠的就是這些規矩,只要你們安生在這裡呆著,家裡的銀子一到,保準放人。」
方嫂在那邊說道著,臨了時又看著四人說道。
「可千萬別一時犯了糊塗,到時誤了自己的xing命才是大事!」
方劍林三人,聞罷則感慨不已,心下自然打消了想趁機逃跑的念頭,單是方嫂那麼說,或許他們三人不信,可那位宋先生顯然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也這麼說,自然有他的道理。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砰、砰」的敲門聲,方嫂趕忙止住話頭,前去開門。進門的是一個40來歲、看似頗有心計的粗壯大漢和一個手持簿冊的年輕人。
「郭當家,查人數吧?放心,我這裡四個一個不少。」方嫂指著方劍林他們說。說話間,方嫂眉眼中閃過一絲嬌嗔,被方劍林看在眼裡。
「郭當家?……」
方劍林心裡回味著,猛地他記起這就是今早混亂中向那位大當家的獻計的那個「郭當家」。「郭當家」掃視了屋裡一眼,隨即指示年輕人在簿冊上劃了一個勾,然後有禮貌地向方劍林他們點了點頭,便把目光與方嫂雙眸相接,兩個似有柔情相吐又不便吐出。不一會兒,「郭當家」一個轉身,便帶著手下到其他家巡查去了。
方劍林看他回首轉身的姿態,頗有職業軍人的風度,又向方嫂發問:
「這「郭當家」大概也是行伍出身吧?」
「咋個不是,當年郭當家的可是在前清那會當過棚長哩!」
方嫂講到這裡,臉上不無是可惜之se,似乎是在為這位郭當家的命感覺可惜,可偏生愛嘮叨的方嫂卻不再說下去了。
看看他們三人已漸有睡意,方嫂便進裡屋抱了一對枕頭和一床半新舊被子出來,交代兩姊妹在床上歇息;又發給方劍林、宋至漁兩人一條簇新的毯子,要他們丙從將就在外面的一張馬架草堆上躺下。安頓完畢,她也進裡屋自顧睡覺去了。
在方嫂離開後,方劍林和宋至漁兩人看著那馬架和草堆自然是一番禮讓,最後方劍林以宋至漁年長為由,方才讓他上了馬架,而他自己則睡在草堆上。
這時,已是10月27ri凌晨4點。抱犢崮山間又刮起了大風,隨即響起沉悶的雷聲,緊接著聽見雨點由稀入密,辟啪地敲打著巖壁和草屋的門牆。方劍林想起一天一夜的所見所聞,頗覺離奇而又感觸良多,一時難以入睡。藉著點點星月之光,他看見睡在對面的宋至漁同樣沒睡。
「宋先生,您說,這件事會不會生出什麼禍亂來?」
睡不著的方劍林便問道這位見多識廣的宋先生,雖說他是記者,可有些事情他卻是不敢猜,也猜不出來。
「禍亂?」
冷冷一笑,宋至漁卻又是長歎口氣。
「要是生出一些禍亂反倒是好事!」
「宋先生,這話怎麼說?」
對於宋至漁說的話,方劍林卻是摸不著他的意思來。
「你沒看到嗎?」
黑暗中,宋至漁躺在那馬架上,語氣變得有些激烈。
「你沒看到劫車後,那些官軍,只是擺著樣子,遠遠的看上幾眼?現如今這全國各省那個省沒有匪患?那個地方的老百姓不遭匪禍,當真是官逼民反嗎?怕還是因為官府縱容,這地方上把剿匪當成發財的門路,剿匪者表面剿匪,私下通匪,這匪患能不起嗎?」
他這麼一說,方劍林卻是一時無言以對,他沉默著看著那室外的星空,雖想反駁,但他卻知道這位宋先生說的話是實話,若是沒有官府的縱容,官兵的通匪,中國又豈會各省頻出匪禍,這地方上如此,zhōng yāng上……
「宋先生,其實,這不過都是地方的事情,地方上害怕剿匪有損實力,所以才會縱容土匪,若是zhōng yāng能派兵來剿匪,想來,不出年餘,這中國之匪就盡除了,你看,現在小李總理可不就在……」
一聲冷笑從宋至漁的嗓間發出,他似乎是在笑著方劍林的天真,又似在笑他雖是記者卻不通時事。
「方記者,小李總理確是大刀闊斧行以改革、推進實業、維護國權,可別忘了,這國務院可是不掌兵的,即便是小李總理有心剿滅匪患,可手中無兵,讓他如何去剿?這軍權可是在總統府那邊,若是……」
沉默片刻,黑暗中卻聽著宋至漁說。
「全各國地,唯江蘇無匪患,這剿匪啊,總歸還是要軍隊的,不管是大總統,還是山東省恐怕都不想江蘇陸軍進他們的地盤上剿匪吧!」
聽著宋至漁的話,方劍林隨即在心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便強迫自己閉上了雙眼,努力去聽室外那越來越帶勁的風吹雨打聲,藉以排除雜念,好盡快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