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一章 人選(下)-
回到與韓琦正對的集賢相值房,屋裡沒了外人,文彥博的臉上現出了怒氣!
文彥博對韓琦的分配無可奈何,因為這跟他當初,與富弼權力劃分如出一轍。
唯一的不同在於,當時富弼得到的,是他現在得到的這一份。但以富弼的恬退隱忍,縱使心裡不痛快,也不會跟他鬧彆扭。
可我文彥博是那種恬退隱忍的人麼?否則我就和富弼一起呆在洛陽,優遊林下了。
想到富弼,他又想起半月前,在富弼府上的那次談話……
「賢弟,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可要如實作答。」富弼望著文彥博,沉聲道:「依你之見,如今的朝局會走向何方?」
文彥博心中一動,如此鄭重其事的發問,顯然是有要事相商。便沉聲道:「只怕要打成一片了。」
「哦,賢弟的看法果然獨特,」富弼似笑非笑道:「但現在朝野都認為,如今大局已定,些許跳梁,掀不起風浪來了呢。」
「跳梁?」文彥博淡淡笑道:「彥國兄也這樣認為麼?」
「你倒反問起我來了。」富弼也淡淡笑道:「不過回答你也無妨,我倒是與你的看法相近。」
文彥博暗道,我果然沒猜錯……如果他真以為,富弼是那種能被人用三言兩語擠兌主的蹩腳貨se,那也太小看堂堂大宋宰相,更侮辱自己的智慧。其實文彥博早猜到,富弼是在將計就計,想要躲開汴京城是非罷了。
「以彥國兄之見,亂在何處?」文彥博道:「如今中樞裡,韓某人一手遮天。那位殿下又被困在江西,怎麼看都是大局已定的樣子。」
「你這老鬼,方纔還說要打成一片呢。」富弼啞然失笑道:「其實道理很簡單,不過大多數人當局者迷罷了。」
「哦?」文彥博有些吃驚,他意識到,富弼和自己雖然判斷一致,但論據卻不一樣。在文彥博,因為知道趙宗績這邊的真正力量,其實毫髮未傷,只是一直被某人強行按住,才顯得如此弱勢罷了……那歐陽修雖然與陳恪關係緊密,但並非宗績一黨。這位真正的忠耿之臣,倒成了這場大戰的第一個犧牲品。
然而富弼卻是從更高的角度看待這問題。只聽他緩緩道:「很多人都在私下議論官家,說他為一己之私,罔顧社稷,遲遲不肯立太子,才導致如今人心不穩,亂象頻生。」
「我也聽過這種說法。」文彥博點點頭道。
「其實大臣們的話,只說了一半……他們真正抱怨的是,遲遲不肯立慶陵郡王太子。」富弼望著文彥博道:「賢弟應該也有此意吧?」
文彥博只好道:「慶陵郡王的品貌才學氣度,在皇子裡確是出類拔萃的,xing格寬仁平緩,很像官家,大家都習慣了在仁君治下優遊,所以都很想讓他繼位。」
「我問的是賢弟的意思。」富弼卻不依不饒道。
「這……」文彥博額頭見汗,這才是富弼真正想知道的!但這話能隨便說麼?萬一和富弼的理念不合,肯定要萬事休矣……但要是哄騙於他,自己ri後便無法在士林立足了,這就是君子的力量!
從富弼臉上,看不到任何信息,這讓他察言觀se的本事無用武之地。剎那間,文彥博心念數轉,最終還是決定賭一把:
「托官家的洪福,靠彥國兄的經濟,今天下承平ri久,已十餘年不動兵戈,國泰民豐,盛世之像已出現端倪……」
「賢弟不必照顧我的面子,」富弼自嘲的笑道:「縱觀史書,哪有強敵在側,求和納貢的盛世?哪有國庫連年,入不敷出的盛世?不過是仗著這幾年風調雨順、遼夏兩國又各有各的麻煩,才過上幾年太平ri子,就敢稱盛世?反正我沒那麼厚的臉皮!」
「呵呵,當然,盛世之下,也有隱患重重,文恬武嬉,積弊甚多,極需整頓。不過這不是人臣力所能及,需要上下同心!」文彥博也索xing放開了,沉聲道:「因此若想革舊布新,為我大宋除此內憂外患。繼統人選必須具備三大條件。一是要英明睿智。英明睿智,方能洞悉今ri之危局,決策對症下藥。而是要心志堅定,方能勇毅敢當,克難攻堅、矢志不渝!」
「嗯。」富弼眼前一亮,點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第三……」文彥博緩緩道:「與大臣貴戚的瓜葛要盡量少,瓜葛越多,牽絆也就越多,如何振作?」
「哦……」富弼目光閃動道:「你這三條好似條條都打在慶陵郡王的軟肋處。」
「我冷眼旁觀,官家之所以遲遲不肯立儲,其因正在於此!」文彥博一字一頓道。
他說完之後,書房中陷入了沉寂。
過了許久許久,富弼方幽幽一歎道:「不錯……」
聽到這兩個字,文彥博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官家果然如所料,並不中意趙宗實!
「其實今年御試制科的策題,官家用一段五百字的文字,已經把盛世的面紗扯碎,露出了大宋朝如蜩如螗的國勢,這是大犧牲、大仁慈,大勇氣,是官家在向天下人宣告——從自我麻醉中醒來吧,不要再歌頌太平盛世了,好好想辦法除弊圖治吧!」富弼聲調陡然提高,悲憤道:「然而現在朝野百官,都一門心思想著當從龍功臣,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卻很少有人,去體會官家的苦心……」
文彥博聽得如坐針氈,他不就是其中之一麼……
「從當今朝局看,若是立慶陵郡王為太子,則事事無礙,人心易穩,決不至於出亂子。但官家已經寬仁的過頭了,他比官家還寬仁。如果將來繼承大統,他便想振作,無奈擁立他的人魚龍雜處,情結恩連,怎麼下得了手?」
文彥博又像吃了人參果一樣,渾身汗毛孔,都透著舒爽,看來自己是真猜對了!這一注下去,一本萬利!
「所以為社稷計,官家是不想選慶陵郡王的。」富弼面se陳肅道:「可是,儲位國本,並非官家可以獨斷!如今慶陵郡王大勢已成,若是官家貿然另立,百官是不會答應的,到時候君臣相爭不下,無論如何,都會對儲君的威信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頓一下,他壓低聲音道:「而且那些將門貴胄已經站在慶陵郡王這邊,一旦有事,汴京幾十萬禁軍到底聽誰調遣,誰也不敢打包票……」
「但是官家已經下定決心,要一點點的抬舉某人,只是那道任命一下,只怕要引起軒然大*,如果沒有人能幫那人鎮住場面,只怕要弄巧成拙,非但成全不了他,還得毀了他。」富弼剖肝瀝膽之後,定定的望著文彥博道:「賢弟,愚兄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有沒有興趣出山,為官家在此等大變化時穩住朝局?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向陛下舉薦。」
「彥國兄不擔心我,也站在慶陵郡王一邊?」文彥博反問道。
「不擔心,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富弼搖搖頭,淡淡道:「是做力挽狂瀾的中流砥柱,還是跟在別人身後伏低做小,我想賢弟自有明斷……」
「呵呵……」文彥博笑了:「彥國兄真不厚道,自己跑回家裡躲清閒,卻讓我給你去頂槓。」
「無它,我不是韓稚圭的對手。」富弼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道:「他慣會對付我這種四平八穩之輩,縱觀天下,也只有你老弟能和他掰掰手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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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聲打斷了文彥博的回憶,他定定神,低聲道:「進來。」
便見一名三十多歲的官員,抱著一摞文捲進來,恭聲道:「這是急需決斷的案件,請相公閱裁。」
文彥博點點頭,笑道:「坐吧。」這官員不是外人,乃是呂夷簡的次子呂公弼。文彥博受呂夷簡提攜之恩,自然對他的兒子照拂有加,當初呂公弼就是他弄進中書的。
有了這層關係,呂公弼自然沒那麼拘謹,便撿了把椅子坐下。
文彥博笑道:「你小子,當年我在時,就是檢正中書吏房公事,這幾年怎麼越混越倒退了?」
「政事堂都換兩任昭文相了,」呂公弼苦笑道:「我這前前任相公的老人,焉有不靠邊站的道理。」說著呵呵笑道:「我請求外放的奏本都寫好了,要不是知道相公回來,還得需要人幫襯,早就遞上去了。」
「真會賣乖啊!」文彥博笑罵道:「你若想走,把奏本給我,我去向韓相公討個情面,外放你個好地方當知州,如何?」
「還是算了吧。」呂公弼一臉討好的笑道:「我就想跟著相公幹。」
「哈哈哈哈……」文彥博大笑道:「那就給我好好幹!」說著把卷宗拿起來,信手一翻,目光便凝住道:「韓相公還真器重我,這一回來就委以重任。」
「就是等著相公來頂缸呢,」呂公弼小聲道:「二股河河工案,相公打算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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