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第三四九章 夏(中)
    孫沔手下的兵,整日奔波、從不閒著。但不是拉練行軍,而是為他販運貨物賺錢。這很讓人鄙視,但卻是大環境使然,因為別人也這麼幹。

    孫沔的凶狠在於,誰敢擋他的財路,都要家破人亡!那些不識相的對手,總會在月黑風高夜死於非命。儘管他從來不留把柄,但事情做得多了,誰都會感到蹊蹺。為啥觸了你的霉頭,就得去跟閻王爺報道呢?難道你孫某人乃閻王爺的私生子?

    除了狠之外,這人還特別陰險。狄青被排擠出京後,他也出守杭州。

    杭州是個好地方、風景優美、富戶雲集,正對了孫大人的胃口。

    但一聽說孫閻王要來,杭州的富戶們紛紛搬家……

    孫沔得知後,倒也看得開……與其懊悔失去的,不如把握現有的。於是他讓人調查,留在杭州的富戶,看看有什麼好刮搽的。

    結果得知有個叫許明的財主,藏有一百顆珍貴的大個走盤珠,以及一幅郭虔暉所副的《鷹圖》……標準的奇珍加古董啊!讓貪婪成性的孫沔大流口水。

    但許明對這兩樣東西視若珍寶,斷不肯轉讓於人。

    但這難不倒孫沔,一番思量之下,他讓自己的小舅子出面,先去找許明買珍珠。

    一百顆罕見的走盤珠,他出價三百二十貫。連一顆都夠嗆能買下來,但是他竟然成交了。

    這就是孫沔的過人之處,他摸準了許明的心理。自己是官,對方是民,民自然怕官,何況自己這樣的凶官,對方知道不大出血不行。又更愛的鷹圖,希望花些代價把瘟神打發走,所以對珍珠忍痛割愛。吾讀*

    換了一般人。也就適可而止了。但孫沔得隴望蜀,還想要《鷹圖》。

    但他知道,這次來文的。許明絕不會給了,所以得出狠招了。他讓人去查許明的家產親族,想看看這人有沒有弱點可抓。誰知道這廝還真是沒有毛病可挑。但這難不倒孫大人,他罵了一聲廢物,讓人把許明的資料拿來,自己親自翻閱。

    只看了一眼,他便抬起頭道:「這人想造反!」

    手下驚呆了,問何以見得。

    孫沔悠悠道:「這許明的乳名,叫『大王兒』。一介平民,僭越稱王。不是想造反是什麼!」

    手下徹底的崩潰了。

    結果許明被刺配充軍,《鷹圖》順利落到孫沔手中。

    不過多行不義必自斃,讓他倒霉的正是許明。等孫沔調離杭州後,許明在營牢裡自斷一臂,到提點刑獄使司喊冤。因為事關重臣。提刑司趕緊上報朝廷,御史下來一查,果然屬實。許明無罪釋放,返還家產,可那胳膊,永遠都接不回來了。

    孫沔也被查辦。念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朝廷將他貶為永清縣尉。從副國級幹部,降為副縣級,處罰不算輕了……當然,前提是不追究他別的罪行。

    御史台好容易,將這位臭名昭著的將領打翻在地,現在官家又要啟用。相公們自然持消極態度。

    之所以不直接否定,是因為他們實在無人可用。用熟悉廣西、精於領兵的孫沔,至少不擔心打仗的問題了。

    「就怕他比交趾人,還能禍害廣西百姓。」曾公亮不無擔憂道。

    「這個簡單,寡人再配個監軍管住他。」趙禎笑道。

    「孫沔當過樞密副使,又生性凶橫,怕是監軍也約束不住。」曾公亮皺眉道:「弄不好還有生命危險。」

    「寡人派個兒子過去。」趙禎淡淡道:「諒他不敢亂來。」

    趙從古聞言心下一沉,只覺著五內被刀子刮過一樣,也顧不得許多,道:「父皇,五弟本事大、但脾氣也大。四弟為人溫和謙讓,五弟尚且無法與他共事,換了那孫沔,只怕還是會鬧得不愉快。」

    「呵呵……」趙禎瞥他一眼,笑道:「河工和打仗不一樣,前者是個細緻活兒,火氣要不得。後者是個血氣活,沒火氣要不得。」說著溫聲道:「寡人的五個兒子裡,你和宗績是兩個有血氣、能擔此重任的,但是你還能監河工,而宗績不能。所以就讓他去廣西煙瘴之地吧,」說著語態冷淡道:「這也是他自找的,誰讓他不好好和宗實相處呢?」

    「是……」趙禎都把話掰開揉碎了說,趙從古只好閉嘴領命。

    至於諸位相公,都是心思機變之輩,豈能聽不出這對話裡暗含的機鋒。兩府相公很忌諱摻和進皇子爭位去,當著皇帝的面,是絕對不敢的。

    於是,調東川軍與大理軍入廣西,起孫沔為權廣南西路安撫使,趙宗實為宣徽院使、監軍……此事議完了,諸皇子和相公們退下,趙禎看看坐在角落修起居注的司馬光。

    「把今天寫得拿過來……」司馬光也抬頭,與皇帝目光交匯,趙禎便吩咐道。

    「……」司馬光目光一黯。

    按規制,起居注是皇帝本人也不能看的,但是……這規矩早就被歷代皇帝,破壞的不成樣子了。宋朝的皇帝更是出格,不僅敢看,而且敢大篇幅修改,不僅敢改自己的,連上任皇帝的都敢改。

    諸如今日能看到的《太祖皇帝起居注》,經過趙光義和趙恆父子的精心修改,早已經變成了為彰顯趙二自幼英明神武,趙大能奪取江山,大半是他的功勞,趙大能坐穩江山,更是他的功勞。還有最重要的,就是這皇位,是太祖明明白白傳給他的,趙二推辭不下,才勉為其難。

    根本沒有弒兄的說……

    司馬光的痛苦便源於此,他是個正統的儒家士大夫,對堅持原則有崇高的信仰,然而儒家教育又給了他經權之道,知道在堅持原則行不通的時候,需要適當的權變。但說得再好聽,這種權變都是對原則的踐踏,每次都想被爆了菊花一樣痛。

    雖然痛,他還是把起居注奉到趙禎面前。

    趙禎十分喜歡司馬光記史的文字,感覺在這方面比歐陽修還要勝一籌。他細細看了一遍今日的起居錄,沉思良久,自嘲的笑道:「後人必定笑我,厚此薄彼若斯。」

    這就是修起居注的好處,你能隨時窺探到皇帝的內心。但壞處同樣在此,知道的多了並不是好事。

    司馬光唯有沉默是金。

    「你放鬆。」趙禎淡淡道:「這麼些年觀察下來,寡人自信不會看錯人,你人品貴重,可托大事。寡人是信得過的……你應該知道,這一任的修起居注,是個千鈞重的差事吧。」

    「……」司馬光想不到,皇帝竟給自己這麼高的評價,臉上卻殊無喜色,只是低聲道:「微臣惶恐,這樣的話,恕臣無法寫到起居錄上。」不然後人還以為,他自賣自誇呢。

    「本來就沒打算讓你寫。」趙禎不禁失笑道:「咱倆私下聊聊天,似乎可以不用錄吧?」

    「不必錄。」司馬光低頭道。

    「寡人今天,不讓從古去廣西領兵,卻讓宗績去,雖然只是個監軍,你知道為什麼嗎?」趙禎問道。

    「微臣沒有想過,」司馬光抬起頭,目光清澈的望著皇帝道:「微臣也不該想。」

    「好,朕的親侍之臣,該有這份謹慎。」趙禎點頭讚許道。

    「臣不密則失君,君不密則失臣。」司馬光勸諫道:「陛下也不該拿這種問題,來與臣子討論。」

    「說得好,你是專門給寡人寫日記的,」趙禎卻搖頭笑道:「寡人對你如何保守秘密?」

    「微臣只寫不想。」

    「不行。」趙禎搖頭道:「寡人需要你去想……」稍一停頓道:「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哪裡該修改一下。」

    「這……」司馬光面色一黯,垂首道:「陛下請恕臣不能奉詔,修起居注,本該秉筆直書,倘若官家有一二處自認不妥,需要修改之處,微臣也就咬牙從命了。但要是時時刻刻想著曲筆,微臣萬死不能奉詔。」

    「呵呵……」趙禎對這個答案滿意極了,他本來用司馬光是因為這個人謹慎,但當近距離接觸後,才發現,這是個輔弼之才。遂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微笑道:「你誤會了,寡人在位四十多年,幾百萬字的起居錄,幾乎是一字未改。寡人俯仰無愧,任後人評說!」

    司馬光當上這個官,得以閱覽前任的記錄,自然知道皇帝所言不虛。但是到了自己這裡,怎麼就開始跑調了呢?這讓後人如何看自己?會不會以為自己是個軟骨頭?

    「前有車、後有轍,不知陛下為何又要改弦更張?」他只好硬著頭皮問道。

    「因為形勢不一樣了。」趙禎輕輕一歎,沉聲道:「寡人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往後的任務,就是為大宋選出個稱職的君王來,讓國家平穩的過渡。社稷之重,重於泰山,在此面前,別的都可以讓步,明白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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