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的南京,在宋朝叫江寧,宋朝的南京是宋州,也就是後世的河南商丘。當年趙匡胤即以歸德軍節度使起家,宋州便成了所謂的『龍潛之地』,所以宋朝建國後,將宋州升為應天府,後又再次升格為陪都。
比起汴京、洛陽、乃至成都、江寧來,應天府的城市格局、繁華程度,都是遠遠不如。但這裡是個適合治學的地方,天下第一書院應天書院,就坐落於此。前二年,大宋皇家武學院,又從京師搬來,號稱文武雙全數第一。
但比起房舍千間、桃李天下的應天書院來,掛著皇家牌號,聽起來泱泱大氣的武學院,卻只是借用了白雲觀後山,起了一片低矮的房舍,校場也是黃土夯成的,大晴天塵土飛揚,下雨天就成了泥塘,條件相當艱苦。
其實原先在汴京武成王廟時,武學院還是很氣派的,畢竟位於京師、眾所矚目,兵部也好,樞密院也罷,都不能太湊合,以免讓人笑話。可自打前年,欽天監提出武學院煞氣太重,導致官家無子,趙禎便同意將武學院遷到南京。
武學院離開了皇帝的眼皮子,便遭到樞密院、兵部乃至三衙官員的處處苛難,經費也剋扣到不像樣子,全仗著狄青拿自己官俸來補貼。儘管他拿著大宋頂薪,可維持個學校還是捉襟見肘。學堂的日子依然很是艱難。
不少學生受不了這份清苦,悄然離開了。更大的打擊。則來自今科武舉,狄青悉心培養的四十餘名學生應試。竟慘遭全軍覆沒……看不到希望,這下連那些不怕吃苦的人也走了。
當初建校時的八百餘名學生,如今只剩下百多人,這都屬於對狄青崇拜到極點,寧肯為他去死的那種……腦殘粉。
狄青對他們深感愧疚,這次接旨返京。索性便帶著他們,全當見識一下京城的繁華了。
到了汴京,把他們安排在自己家中住下……狄青的宅子,還是當年平定嶺南後。官家賞賜的,制比王侯,他家裡又人口單bo,再多住百來人也沒問題。
把學生們安頓下來,狄青來到後宅,與夫人和兒子相見。狄青沒有妾室,只有髮妻王氏一人,夫妻倆育有二子,長子狄咨,現正在西軍戍邊。妻子也跟著去了陝西。次子狄詠則在京中效力,尚未娶妻。
是以此刻,一家人相聚,也不過只三口而已。
吃過飯,王氏換上茶,看著他爺倆說話。
狄青打量著風華正茂的兒子,愈發英姿逼人,心說我這兒子,不知要迷死多少名媛貴女。卻想到這小子仍是單身。便板下臉對夫人道:「一眨眼,詠兒已經二十出頭了,你這當娘的,還不多上心?」
王氏苦笑道:「別人家的兒子,都是愁著找不上媳婦,咱們老二正相反,京城裡想要他做女婿的,沒有百家也有八十,妾身是答應一個,就得得罪一片,還不得等著老爺回來做主?」
「哦……」狄青點點頭道:「回頭你跟我說說,都有哪幾家。便趁我在京這段時間,定下來罷。」
「父親,」狄詠臊紅了臉,岔開話題道:「在南京這段日子過得可好?我們都十分掛念你。」
「還好,」狄青自嘲的笑笑道:「朝廷隔三差五,就派使者噓寒問暖,我能不好麼?」
「他們這是想把父親逼死……」狄詠恨聲道。
「若是放在以前,你就是十個爹,也被他們整死五雙了。」狄青哈哈笑道:「但現在我想開了,不是官家懷疑我,而是那幫人嫉恨我,越是這樣,我越得好好活著,氣死他們。」
「父親比以前要通達多了。」狄詠欣喜道。
「多虧了我那位忘年交,」狄青感慨道:「他非但救為父於水火,這二年更是沒斷了寫信開導我,為父確實受益終生啊。」說著笑道:「這兩天你把他請家裡來,我要好好謝謝他。」
「還是算了吧……」狄詠小聲道:「他現在和趙宗績走得很近。」
「哦……」狄青不說話了,他本身就是個遭猜忌的人,敏感時期,還是不要給陳恪惹麻煩了。
見有些冷場,狄詠輕聲問道:「父親打算什麼時候進宮?」
「自然是按規矩,」狄青看他一眼道:「今日已經報了到,估計這兩日官家便會召見了。」
「應該不會等那麼久,」狄詠輕聲道:「恐怕即可便會召見。」
「出什麼事了?」狄青一驚道。
「是出了些事情,宮門都鎖了四日,」狄詠點頭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也說不好。」
狄青點點頭,這次皇帝急招他返京,他還道哪裡又起了戰事,以為這下終於又有用武之地,但看來顯然不是這樣。
父子正說話,外面管家狄和進來,恭聲稟報道:「宮裡來人傳旨了。」
「請正廳喫茶。」狄青趕緊換回了官服,來到前廳相見。
前來傳旨的是李憲,他朝狄青稽首道:「官家叫狄相公即刻見駕。」
「遵命。」狄青按下心頭的驚訝,便跟著李憲上了宮裡來的轎子。
一路無話。轎子直達皇帝寢宮福寧殿。
狄青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下了轎子才發現。殿裡殿外的侍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如臨大敵。
李憲進去稟報一聲,出來便道:「狄相公,官家有旨,你不必報名,自己進去就行了。」
一切都太反常了,若非曾經來過福寧殿。狄青甚至都要懷疑,是不是有人要設局陷害自己。他帶著滿心的忐忑,進了皇帝的寢宮。
穿過層層帷幔,狄青來到內堂。便見官家孤零零的躺在床上。
乍見趙禎,狄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兩年不見,趙禎彷彿老了十歲。六月裡天,原本最怕熱的官家,卻穿著厚實的醬色江綢長袍,身上還搭了床bo毯。他佝僂著身子歪在枕上,正望著殿頂的藻井出神,聽到狄青進來,才緩緩過頭來。
只見官家昔日裡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竟略帶浮腫、滿是刀刻似的皺紋。顯得老態龍鍾、疲憊不堪。他鼻子一酸,趕緊躬身行禮道:「狄青拜見官家,官家萬歲金安……」
趙禎擠出一絲笑,聲音嘶啞道:「狄愛卿,你來了,快扶寡人起來。」
「是。」狄青顧不上內外有別,趕緊上前去攙扶趙禎,只感覺皇帝的身子輕飄飄的,似乎都沒有份量。不禁心酸道:「這才兩年不見,官家怎麼……瘦成這樣看,身邊伺候的人呢?」
「是寡人讓他們迴避的,咱們君臣好說說話。」趙禎轉過臉,看著神采奕奕的狄青,他慘然一笑道:「寡人記得,你比我還大兩歲來著,看著反倒比我年輕了十幾歲……」
「官家一向聖體康泰,眼下不過是失了調養,將養些日子,自然重又龍馬精神。」狄青哽咽道:「你是萬家生佛的仁君,有老天爺保佑著,肯定會好起來的。」
「說什麼呢……」趙禎被逗得一笑道:「我還死不了。」
「是微臣不會說話。」狄青擦擦淚道:「看著官家這樣子,心裡難受壞了。」
「你只有一顆忠心,寡人一直是知道的。」趙禎坐起來,拉著狄青的手道:「所以這次召你回京,寡人不放你走了,往後便常伴我左右吧。」頓一下,又緩緩道:「這次朕不再給你加銜,免得以後加無可加,也太招眼。你就還以平章政事,兼掌皇城司和殿前司吧。」
狄青瞪大了眼睛,驚疑半晌,方回過神道:「萬萬不可,怎能由一人同時執掌內外禁衛?」簡單來說,皇城司就相當於大內侍衛,殿前司則是御林軍,這兩者組成了守衛皇帝和皇宮的武裝力量。向來,應由皇帝的親信臣子分掌的。
「沒有辦法啊……」趙禎突然一臉悲哀,老淚在眼角醞釀道:「不這樣的話,寡人哪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狄青一陣悚然,心裡又很是激動,在官家感到安全受到威脅之際,想起的是自己,這說明陳恪說得是對的——在官家心裡,就從沒懷疑過自己的忠誠!
多年的心理負擔一朝盡去,狄青感到自己像回到二十歲一樣,激動道:「微臣起於行伍,出身微末,是官家一步步提拔,我才能有今日。官家如此信任微臣,微臣就是粉身碎骨,也無以為報!既然官家讓我負責宿衛,微臣便定然將皇城司整頓成鐵桶,讓官家能睡安穩覺!」
「就是這個意思。」趙禎欣慰的點頭道。
「只是這殿前司,還請官家再擇一信得過的臣子擔綱吧。」狄青又道:「內外分治,才是王道。」
「呵呵,你這傢伙一輩子謹小慎微,到老還改不了。」趙禎笑笑,淒然道:「可是這京城之內,已經沒有一人能信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