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經濟規模,佔全世界的六成,遠超後世的任何帝國,自然而然的便學會了,用經濟手段去打擊敵國,尤其是那些對宋朝依賴性強的國家,比如西夏。
在兩國貿易中,西夏提供的商品,主要有青鹽、各種牲口及其皮毛製品、和各種藥材。宋朝提供的商品,則是糧食、布匹、茶葉、銅鐵、木器、香藥、調料、絲綢等等等等,基本上西夏是什麼都要,因為他們什麼都缺,除了鹽和牲口。
這就讓雙方的貿易極不平等,一旦宋朝人斷絕貿易,黨項人就沒茶喝,衣服買不到,糧食價格昂貴,連做飯的鐵鍋都沒得買,只能退回到茹毛飲血的遊牧生活。
而西夏人不賣宋朝東西,對宋朝並無甚影響,因為它沒有宋朝必須買的商品。
所以理論上說,宋朝只要禁絕了雙邊貿易,西夏人就會不攻自亂,而自己沒什麼影響。
因此西夏只要一搗蛋,宋朝就會操起制裁大棒教訓他們,效果往往不錯。可僅是不錯而已,並不能達到讓西夏人窒息的程度。很少有人究其原因,但司馬光是個勤於思考的人,他對此有準確的認識。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民間的私鹽貿易不能禁絕。」他對陳怡道:「而青鹽,是西夏人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為什麼不能禁絕?」陳恪問道。
「還是我們自身的原因。」司馬光化聲道:「陝西四路軍民食鹽,主要吃解州所產的解鹽,由制置解鹽司專利專賣,價格可以說……十分之高。但反觀西夏的青鹽,不僅口感要好於解鹽很多,且價錢只有它的一半……這還是在大宋的售價。據說絕市之後,夏國的鹽商,沒有合法的銷售渠道,只以原先十分之一的價錢,向大宋的私鹽販子兜售。你算一算,這裡面有多高的利?」
「幾十倍。」陳恪輕聲道。
「幾十倍的利啊,就算拿出一半來打通關節,又有一半被查扣,還是能讓人一夜暴富。」司馬光道:「所以儘管邊境杳禁很嚴,但依然有青鹽源源不斷湧入大宋。西北民風彪悍,不像汴梁人這樣怕官。老百姓不會放著更便宜,質量又好的青鹽不買,去賣官府壟斷的解鹽,結果西夏人依然獲利頗豐。而且在交易時,他們也不要錢,只要茶葉、鐵器、布匹這些民生品,所以雖然日子緊了點,但總能過下去。」
陳恪對司馬光見識之明,感到由衷佩服。他是因為得到前西北大賈李全指點,才明白此中的門道,還準備跟司馬光好好炫一下呢,誰知人家都知道……
「如果,我們徹底斷絕了青鹽之利呢?」陳恪微微一笑道。
「那西夏就完蛋了。」司馬光斷然道:「其國內財用所出冇,皆仰給於味甘而價廉的青鹽。鹽產無窮、財源不竭,則國用不竭。斷了這條財路,就等於斷了他們的收入,其國內不亂才怪!」
「為什麼一直不斷絕?」陳恪又問道。
「屢禁不絕,」司馬光看看他道:「我說過,是因為這裡面利太高。」
「把利壓下去不就得了。」陳恪淡淡道。
「怎麼壓?」
「讓解鹽降價。」陳恪輕言慢語道:「你青鹽不是便宜麼,我解鹽更便宜,你買五百文,我賣三百文,倒看看誰還會冒著被抓的危險買私鹽。」
「哦……」司馬光瞪大了眼,他感到身上有些燥熱,便背著手,在太陽地裡踱起快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怎麼可能這麼簡單、為什麼以前就沒想到呢……」
『沒想到的事兒多了……,陳恪翻翻白眼,什麼叫見識,見識就是把窗戶紙捅破。
在陳恪看來如此簡單的道理,這個時代的智者,卻遲遲想不到。因為宋朝人從生下來,就生活在一個食鹽專賣的世界,早就習慣了鹽價高高在上。就像老虎成年後,仍然畏懼刃獸師的那根皮悔……因為早就習慣了,所以覺著一切都是天經地義的,也從沒想過去改變。
因此司馬光已經分析到了九成九,可就是踢不出這臨門一腳口這就是所謂的『歷史局限性,麼?
現在陳恪告訴他,你把門一推,就能獲得自由了,他反而難以置信。背著手在門口轉了半圈,就是不敢把腳邁出去:「解鹽降價可行麼?」
「怎麼不可行?」陳恪苦笑道:「至和二年,京東東路減征百姓『蠶鹽錢」不就是降價麼?」
「也對啊…,…」司馬光馬上想起,因為沿海之民煮鹽成風,導致京東東路的淄糙青齊、沂密徐淮。州,軍食鹽禁廢弛。官府不得已,四年前允許商人自由販賣口後來袞、鄆等州也相繼通商,允許海鹽在這些地區販賣。事實上,這就廢除了這些地區,官府壟斷食鹽買賣的專賣制度。
原先在官府檳鹽時期,每年各地老百姓,都要固定地向官府交納一定數量的『蠶鹽錢」然後由官府分配給民戶一定數量的食鹽。
所以蠶鹽錢可以看成百姓的買鹽錢。
現在因為打破壟斷,鹽價大跌,老百姓不願再交這份錢。官府又不想放棄這塊收入,最後只能減征,算是百姓買鹽的許可證。這樣,百姓雖然在鹽價之外,還要負擔一塊『蠶鹽錢」但因為食鹽便宜太多,而且可以敞開購買,所以還是實實在在的感到,鹽價降了。
「這就是例子。」陳恪沉聲道:「有了青州的先例,陝西四路的解鹽自然也能降價,而且降價的理由更充分,是為了打擊西夏,盡快完成朝廷的對外戰略!」只聽他殺氣騰騰道:「哪個不開眼的敢阻撓?!」
「這麼說來…。」司馬光想來想去,都覺著此事可行,便道:「可以一試了。」
「當然可以。」陳恪點頭道。
「只要說服朝廷…。」司馬光補充道,他太知道這個效率低下的朝廷,會耽誤多少事兒了。
「朝廷方面,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陳恪低聲道:「三司使包大人,深明大義、雷厲風行,一定不會拖後腿的!且我聽說,新任的度支半官,乃王介甫,正好專管這塊。」
「善啊……」司馬光被徹底說動了。這叫什麼?這叫『天予弗取,必受其咎,!
司馬光是真心動了。因為他的錯誤主張,導致了屈野河之敗,宋夏關係破裂,雙方敵對至今!這是刻在他臉上的恥辱,好像每個人見了他,都會竊竊私語:『快看,就是這個人,攪得西北到現在還不安寧。「是啊,龐相公的一世英名,就被他給毀了……,「他還好意思在汴京待著,要是換了我,早就找個旮旯藏起來了……」
你讓他如何能安寢,如何能開顏,如何能不內疚,如何能不朝思暮盼著一雪前恥!
想不到,機會,就這樣輕描淡寫的降臨了,如此不經意,如此的輕鬆……,以至他都生出不真實感。
在那裡自言自語了半晌,司馬光才意識到自己失態,朝陳恪歉意的笑笑,正色道:「你應當把這方案,趕緊報給樞密院。」
「我……。」陳恪苦笑道:「只要韓相公在,那肯定會黃的。」
司馬光默冇然了,也對,韓椅怎會讓趙宗績的人,再出個大風頭?
「那就報給富相公。」
「又加上一條犯忌諱的『越級報告」陳恪笑道:「更得黃的不能再黃了。」
「唉。」司馬光真著急道:「那再等等看9」
「國家大事豈能等待?」陳恪正色道:「還只是因為個人的原因。」
「那如何是好?」
「很簡單,你來報,本來就是你想出來的。」陳恪誠懇笑道:「我只是幫你捅破一層窗紙而已。」
「萬萬不可。」司馬光搖頭道:「我怎能竊仲方之功以自居?」
「不可什麼不可……。」陳恪卻擺擺手,沉聲道:「國家利益面前,個人得失輕若鴻毛,你要是再計較這些小事,我可瞧不起你了。」
「仲方……」司馬光的眼角,有些水汽。
「我也是逃避責任。出主意簡單,但要落實下去,肯定千難萬難,想想就頭大。」陳恪笑道:「現在推給君實兄,頓時感覺渾身輕鬆,出恭去了……」說完便轉身走掉了。
望著他高大的身影,司馬光的面色複雜極了,他敢打賭,世上不會再有第二人,將這潑天的功勞拱手相讓。陳恪卻一點都不惋惜,也沒有提任何要求……,如此淡泊名利之人,為何還要跟趙宗績攪在一起呢?是為了兄弟情義,還是那趙宗績,真有值得追隨的地方?
必須得仔細看看……,
收拾好心神,他才發現,趙宗績來到了自己身邊,低聲道:「先生,差不多全查清了。」
司馬光點點頭,突然一聲驚雷憑空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