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與久別重逢的好友,便就近進了這座酒樓,要了個jīng致的雅間,坐下來說話。
兩人點了些jīng致的菜餚,也不要歌伎陪酒,便讓侍衛守住門口,好清靜說話。
「子厚兄,先恭喜你高中榜眼!」陳恪笑著端起酒杯道。
「仲方兄,你這是磕磣我呢。」章惇為人豪俊,又在科場揚眉吐氣,此刻自然笑聲爽朗道:「當初我一時意氣離京,很快便後悔了,怎麼也該敬一班同年杯酒再走,實在不當人子!」
「確實應該罰酒三杯!」陳恪笑道:「這樣你就連飲四杯,我代一干同年原諒你了!」
「哈哈哈,四倍怎麼夠?」章惇大笑道:「十杯!」
「這可是仙露,不是酒家自釀的酸酒。」陳恪好心提醒道。
「莫非是毒藥不成?」章惇卻笑道。
「當然不是。」
「那就喝!」章惇一揮手,將擱著酒杯的托盤扯到面前,倒光整整一壇仙露,正好滿了十杯。然後在陳恪目瞪口呆中,像喝水一樣連飲十杯,臉不紅、心不跳,長出一口酒氣道:「過癮!」
「好酒量!」這是一氣喝了一斤半高度酒,陳恪大讚道:「子厚可謂酒神也!」
「嘿嘿……」章惇笑了笑,瞇眼道:「其實我聽說,你們一起去了大理,經歷了那麼多,還打了仗後,就很是後悔,真該跟你們一齊去。」
「ri子長著呢,子厚有的是機會建功立業。」陳恪笑道:「不過。你怎麼還在京城?」
「嘿嘿……」章惇又笑。但笑容裡滿是苦澀道:「回去作甚?那家人一直以我為恥,我憑什麼讓他們以我為榮?」
陳恪不說話了,他已經知道。章惇不光彩的身世了。
章惇是個私生子,而且是他父親章俞,與妻母楊氏的私生子……也就是說。他是他父親和岳母所生的。章俞早歲不自拘檢,妻之母楊氏,年少而寡,俞與之通。已而有娠,生子。一開始,楊氏不想留這個孽種,卻被其母勉令留之,以一合貯水,緘置其內。遣人持以還章俞。章俞得之云:『此兒五行甚佳,將大吾門!』
但是別人都不信,這所生的孽種。能有什麼大出息。族人皆以為恥。章惇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cheng ren。二十多年來,心裡積蓄的怨氣。已經如汪洋大海。他發誓,要壓所有章家人一頭,讓那些鄙夷自己的傢伙,只能仰望自己的腳後跟。所以才會在章衡中榜眼後,直接棄權回家。
回去後,他又夜以繼ri的用功兩年,加上從陳恪那裡,學到了不少應試技巧,演練純熟後,信心滿滿的捲土重來,名次大幅提高,最終與章衡一樣,名列第二,已經不能要求再好了。但是章惇總覺憋著一口氣……自己複習兩年,才考得和侄子一樣,這自然說明,自己還是不如他。
一氣之下,章衡便連家都不回了。他打算利用這一年時間,好好遊歷一番,沒想到短短數月,就轉回了京城。
~~~~~~~~~~~~~~~~~~~~~~~~~~~
兩人互相欣賞,有的是話題可談,沒必要去揭章惇的瘡疤。便從往ri的情誼,到別後的思念,從出使遼國談到眼下的裁軍,從陳恪今天的遭遇再到章惇進京的打算,什麼都能聊得開。
「遼國,真的只有兩百多萬契丹人?」聽陳恪介紹在遼國的所見所聞,章惇難以置信道:「卻有八百萬漢人?」
「嗯。」陳恪點頭。
「真荒謬啊!」章惇搖頭歎道:「四倍於人,且集中在燕雲之地,為什麼不反了呢?就算不想回歸大宋,也可以把遼人攆出去,建個自己的國家麼!」這廝真是敢想敢說。
陳恪眼前一亮,旋即搖搖頭道:「你可見過獅群捕獵野牛群?」
章惇搖搖頭,雖然現在還能看到野生的豺狼虎豹,但陳恪所描述的景象,還是只有非洲大草原才能見到。
陳恪便為他描述起來:「一頭野牛的體重,相當於數隻獅子。它的角,可以輕易挑起一頭獅子,將其刺穿。它奔跑起來,能將獅子像破布頭一樣撞飛。而且它們總是群居在一起,上百頭、甚至幾百頭一群。就是這樣一群強大的物種,卻被體型小很多,最多不過七八頭的雌獅死死壓制,只知道消極防守。待鬥志消磨得差不多了,一有風吹草動,便爭先恐後的逃命,落在最後的自然成為獅群的美餐。」
章惇對這一景象悠然神往,聽完後感慨道:「如果牛群的首領能更勇敢些,肯帶著他們主動發起進攻,獅子也只能退避三舍吧?或者拼著讓它們咬住一頭,然後一擁而上,將獅群踏平,不就了天下太平了麼?」
陳恪點點頭,章惇明白過來道:「你是說他們缺乏領袖?」
「還缺乏反抗的決心,」陳恪道:「漢人百姓跟野牛一樣,只要自己還能過得去,就不願拚命。」
陳恪的話,聽得章惇眼前一亮,他重重點頭道:「就是缺少這種擔當,等到輪到自己遭殃的時候,也沒有人會幫忙。」
「擔當之士!」陳恪也感慨道:「我華夏能千年不墜,險死還生,全是因為有這些擔當之士。他們激起國人心中自尊自強之心,率領國人走上自尊自強之路,他們就是我華夏的脊樑!」
「說得好!當浮一大白!」章惇大笑著,與陳恪痛飲一杯,放下酒杯,笑道:「仲方見多識廣,與名士大僚多有交遊,必知袞袞諸公,誰是擔當之士?」
「我焉能識得天下英雄?」陳恪搖頭笑道。
「既不識其面,亦聞其名。」章惇笑道。
「周公恐懼流言ri,王莽謙卑未篡時。」陳恪搖搖頭,笑著用一首唐詩回答他:「向使當初身便死,千古忠佞有誰知?」
「少跟我打馬虎眼,」章惇卻搖頭笑道:「我知你心中必有計較!」
「當今文相公,昔ri隻身使遼,不墜國威,如今身為相公,頂住壓力裁汰冗兵,可稱擔當之士!」
「富相公在慶歷新政失敗之前,可以稱為擔當之士,可是新政一敗,他便一蹶不振,」章惇卻搖頭道:「如今雖然勉強振作,但已經力不從心,勉力維持而已,卻稱不上擔當之士?」
「那韓相公呢?」陳恪問道:「韓琦生而豪傑,強悍無雙,無論是為諫官、戍西北、還是當樞相,他都是最出se的,沒有之一!」
「韓相公,強人也。亂世是梟雄,治世為能臣,但他看似大公,實則大私。」章惇很大言不慚的搖搖頭,便將大宋老牌高富帥,說得一錢不值,道:「他能為一己私利可擔天下之險,卻斷不會為了天下之利,擔一己之險……」
「呵呵……」陳恪笑了,這廝的評價煞是有趣,便又道:「歐陽公呢?」
「開千古格局之文壇盟主,但我們不討論文學。」章惇搖頭道:「且但凡文豪,都玩不好官場。他們太衝動、太隨xing、太自我、太直接,這都是官場的大忌……連官都做不好,又何談但當?」
「包拯?
「包彈,一言官兒,擔當不起國之重任。」
「張方平?」
「一能吏爾,唯聽命是從,無力開創局面。」
「賈昌朝?」
「一喪家之犬、塚中枯骨爾,何足道哉!」章惇依舊搖頭。
「文彥博?」
「聰明過頭之人,安肯為國為民不惜己身?」章惇還是搖頭。
「那麼如曾公亮、宋庠、王拱辰等輩皆何如?」
「此等碌碌之輩,何足掛齒!」章惇放聲大笑道:「你還能想到誰?」
「本朝名臣,我已經數了一遍了。」陳恪搖頭道:「結果都被你否了,反正我是想不出來了。」頓一下道:「那你說誰能當之?」
「夫擔當天下者,需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章惇沉聲道:「我觀遍朝野,見能擔此社稷者,惟仲方與一人耳!」
「此人你也見過,論才華不亞於大蘇,」章惇淡淡笑道:「但他不屑為之,偶爾小試牛刀,便有石破天驚之感。」
「你就別賣關子了。」陳恪心中一動,已經知道他說的是誰了,笑道:「是不是那位『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不錯,」對於陳恪能猜到,章惇一點不意外,聞言笑道:「正是那位『飛來峰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ri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的王介甫!」
說著看看陳恪道:「論執天下牛耳者,汝與介甫也!」
陳恪聞言並不欣喜,而是似笑非笑道:「子厚,說客也!」——
分割——
第一天四更結束,算作對昨天的道歉,因此還有九天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