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江山 第二八三章 困龍(上)
    在一眾護衛的簇擁下,高智升離開御書房,登上了馬車。高昇泰關上車門,坐在他的對面,問道:「父親,談成什麼樣了?」

    「楊允賢也跟著段思廉施壓,要我們交人。」高智升歎口氣道:「當初一時貪念,接受了儂智高,本以為如虎添翼,誰知卻惹來這天大的麻煩。」說著便把宋朝在廣南西路也集結大軍的消息,告訴了兒子。

    「為這個禍胎死扛不值得。」高昇泰輕聲道:「不過他在儂族的地位很高,也不好做得太絕,不如讓他去蒲甘躲一陣子吧。」蒲甘就是緬甸西部,緬東則屬於大理國。

    「也只能如此了。」高智升沉吟片刻,點點頭道:「宋使那邊,為父不方便出面。九天後,你替我宴請一下,說明儂智高外逃的情況。再把原先擬定的禮金翻倍,上下都打點到了。」

    「代價實在太大了。」高昇泰黯然道。

    「能把這幫瘟神送走,花多少錢都值。」高智升道:「我看那段思廉還是沒有死了歸附的念頭,今天他穿了件宋人的袍子見客,那點心思能瞞過誰?要是真讓他靠上宋朝,坐山觀虎鬥的,就不是咱們了。」

    「這件事,楊家應該比咱們急吧?」

    「不錯,要是段家靠上宋朝,楊允賢還怎麼演他的復辟大戲?」高智升頷首道:「在這一點上,咱們和楊家又是一致的。所以咱們還是繼續裝好人,讓楊允賢父子倆蹦躂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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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宮裡,把神仙們都送走,段思廉盤膝坐在蒲團上,手捻著念珠。陷入了沉思。

    他之所以迫切希望依附宋朝,是因為那種源自骨髓的恐懼感……儘管大理的皇帝向來無法唯我獨尊,但像他活得這樣窩囊的,卻絕無僅有。因為這個皇帝之位,本不該是他的。

    大理的皇位傳承,也經歷過類似宋朝『燭影斧聲』的故事。開國太祖段思平,在打天下的過程中,過分倚重弟弟段[一品江山吧首發]思良,結果造成其權柄過大。一唉段思平崩殂,段思良便夥同董氏,藉故廢了自己的侄子,自己當上了大理的皇帝。

    之後帝系便一直在段思良一脈傳遞,段思平的子孫。自然與太祖皇帝的子孫一樣。遭受著各種排擠和提防。一直傳到天明皇帝段素興,因為『素好遊狎、荒淫日甚」結果被相國高智升廢掉。立了段思平的玄孫——也就是段思廉為帝。自此,帝系重新轉回太祖一脈。

    但這種被大臣扶起來的皇帝,手裡能有什麼權力?而高氏如昔日之董氏。借擁立之功,一舉掌握了政權。大肆擴充實力,成為大理國最強的一方,凌駕諸姓之上。

    原先依附段氏的部族,也因為天明帝被廢,紛紛改換門……他們需要強有力的保護,顯然一個被大臣扶上龍椅的皇帝,沒有這樣的能力。這些部族大都是白蠻,所以大都歸於楊氏。楊氏的實力也急劇膨脹起來。

    而段思廉出於對高氏的恐懼,十幾年裡,不斷給楊氏加碼,希望他們能替自己,和高氏對抗起來,打個兩敗俱傷最好了。他卻忘了楊氏的來歷——那是前代皇族的後裔,和段氏有滅國之恨!

    且高智升不愧『大理第一智者』的稱號。他並沒有按皇帝的劇本,和楊允賢明爭暗鬥,而是低調做人、處處退讓,從不跟他發生爭執。就像今日的磋商,只要是楊允賢提出的。他一定不反對,哪怕是針對他的。他也毫無二言。

    有部屬子弟對此十分不忿,說當今皇帝都是我們高家立的,憑什麼處處讓著姓楊的?但凡說這種話的,都被高智升痛打一頓,逐出京城去。他曾經數度對人說,論才能和威望,我比楊公遠遠不如。況且我一個黑人,能忝居相國之位,便已經戰戰兢兢了,又豈敢在楊公這種天潢貴胄面前放肆。

    高智升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他把自己地嫡女嫁給了楊允賢的庶子,後來又為自己的長孫,求娶了楊允賢的孫女,而且言明,只要庶孫女即可。弄得楊允賢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嫡孫女給了他家,令高智升感激涕零,逢人就說,楊公實在是太仁義了,我們高家從此以後,唯楊家的馬首是瞻!

    為了表示感謝,他極力為楊允賢爭取太師之位。太師,是天子的老師,大理國從沒有人活著得到這個頭銜。很多人都勸楊允賢不要接受,不然讓皇帝情何以堪?然而作為前代皇帝的後裔,楊允賢太想把段家壓在身下,取而代之了。

    而且高智升持續經年的退讓和奉承,已經徹底麻痺了楊允賢。真把他當成了窩囊廢、應聲蟲,感覺大理國內,唯我獨尊了,所以高興的接受了這太師之位。

    當上太師後,楊允賢每天和皇帝見面,都是段思廉先行禮,然後他再還禮,要是心情不好,就直接免了。而且老傢伙總拿出老師架子來,有事兒沒事兒的教訓皇帝玩。

    段思廉好歹也當了十多年的皇帝,卻被他整天訓得跟個三孫子似的,兩人的關係自然急轉直下,矛盾開始孳生。或者說,楊允賢就是在故意找碴,試探皇帝的反應……據可靠消息稱,楊家已經在滇西的封地中,緊鑼密鼓的訓練兵士、打造武器了。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段思廉雖然盡心竭力恢復段家的實力,但在兩大權臣的夾縫中,實在難有作為。所以明知道楊允賢要造反,他也毫[一品江山吧首發]無辦法,直到宋使到來,才看到了一線希望……但高楊二人極力反對歸附,之所以拖了那麼久,才把宋使接到大理,就是因為兩人要他,保證隻字不提內附,才允許宋使入境。

    段思廉扛了幾天,但終歸是扛不住,只好答應了兩人的要求。不過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機會,所以今早才利用時間差,博得了片刻與宋使獨處的機會,把自己心意表露一二。只是還未及細談,兩個老鬼便急匆匆趕來,把他的話都憋了回去。

    待宋使走了,兩人又毫不客氣的剋了他一頓,並正告他應該以休息為重,把以後的接待工作,全都攬了過去……竟不許他再見宋使。

    想自己一個帝王,竟然混到這份兒上,段思廉心裡哪能好受,坐在蒲團上黯然低吟道: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

    正在自憐自傷,把自己比成漢獻帝時,他突然聽到帷簾後有悉索聲,登時驚起道:「什麼人?」

    「阿兄,是我。」悅耳的聲音響起,一個宮裝麗人走出了帷簾。

    段思廉鬆了口氣,責備道:「明月,你怎麼在這兒?」

    「今天阿兄接見宋使,阿妹好奇想偷聽。」明月公主不好意思的吐吐小舌道:「站得太久麻了,剛才忍不住跺了跺腳。」

    「方纔的對話都聽到了?」段思廉黯然道:「想不到你的阿兄,竟被大臣欺負成這樣吧。」

    「這不怪阿兄。」明月走到段思廉身邊,緩緩跪坐下道:「這些年來你的努力,阿妹都看在眼裡,可是高家把持著朝政,楊家控制著白人,我們段家在夾縫裡,越是用力就越是透不過氣來。」

    「是啊……」段思廉點點頭道:「朝野不看好咱們段家,都依附他們兩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朕這些年來,是飽嘗了苦頭,卻依然兩手空空。」

    「所以阿兄想借助宋朝的冊封來重聚人心?」

    「是啊。」段思廉點頭道:「天龘朝在咱們大理很有威聲,若能得宋朝皇帝冊封,那朕在各部族心中的份量,一下就能重起來。高楊兩家再敢造次,也得掂量掂量了。經年累月、此消彼長,最多十年後,我們的實力就能恢復過來,到那時再動手削藩,將高楊兩家的勢力慢慢消滅。我段氏子孫,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的當窩囊皇帝了……」

    「他們兩家肯定也擔心這個,所以不許阿兄再見宋使了。」

    「是啊」,段思廉淒然一笑道:「阿妹,你可知道,若非宋使之來,楊家說不定已經造反了。」

    「啊……」明月公主吃驚的捂著小嘴道:「造反?」

    「阿兄不是嚇唬你,他們不僅在滇西訓練軍隊、打造兵器,還取得了高家的默許。」段思廉黯然道:「當年太祖皇帝善待楊家,想不到卻種出今日的惡果。」說著痛惜的望著妹妹道:「楊家可不會像太祖那樣善待咱們,阿妹,收拾好行裝,等宋使返程的時候,我會求他們把你帶去天龘朝的……」

    「我是大理的公主,去天龘朝作甚?」明月公主的反應,卻出乎乃兄的意料,她的臉上雖然寫滿驚懼,目光卻十分堅定道:「他們不讓阿兄見宋使,我去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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