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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有詩雲,『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極言順流而下之酣暢。此乃這個年代,人類所能體會到的極速了。
陳恪站在船頭,望著眼前倏然而過的壯美風景,只見黑黢黢的山壁迎面而來。江船急速衝向山壁,就像要撞上去一樣,讓他忍不住閉上眼睛。但當再睜開眼時,卻早將那段山壁甩在身後,又向另一面山壁撲去。
這種刺激體驗,乃是他今生從未有過,高處的猿猴放聲長叫,他也跟著一起長嘯起來。引得宋端平也一起發出嘯聲,聲音傳向峭壁,又引起猿猴們的應和,聲聲不絕於耳。
船上被暈船折磨的有氣無力的旅客紛紛側目,不禁驚訝於這兩個青年的旺盛生機。聽到人們的讚歎,船老大笑道:「現在的好漢不叫英雄,待到了瞿塘峽,進了湘瀕堆,還能這樣的話,才叫真好漢。」感情現在還沒到真正的三峽……
如船老大所言,真正的驚險處自翟塘峽開始。入峽之前,船老大神色鄭重的囑咐眾人,入峽後不許發出任何聲音,更不得對神靈有何不敬。然後在船頭擺上美酒、豬頭,虔誠焚香禱告,這才起身開船駛入峽谷。
一進瞿塘峽,便見若干巨大的礁石隱現於江水之中。這些巨石就叫『湘瀕堆』,是因為驚濤駭浪向巨大岩石上衝擊,水花飛散起來,猶如美女頭上的雲鬟霧鬢而得名。這些名稱令人遐想的怪石,卻造出若干可怕的漩渦。船速又被急流裹挾的飛快。波濤洶湧,稍有不慎,就會撞到巨石上,船碎人亡,斷無生還之理。
全船人的生死,都操在船老大一人手裡,他以極高的技巧、極豐富的經驗,使行船有驚無險的快穿過瞿塘峽,很快又進入了巫峽。巫峽長達百里,兩岸高山連綿不絕,重崖峭壁夾出一條湍急的水道。船行江上,抬頭只見得蜿蜒的青天。若非正午時分,即使天空湛藍,也從來都見不到太陽。
巫峽之險在於雲霧,常年不散的濃重水汽,似雨如霧,如膠似漆,生性浪漫的楚人,為其創造了一個曖昧的詞語『巫山雲雨』,然而它卻嚴重阻擋了船老大的視線,給行船帶來了極大的危險。
到此時,陳恪尚且面不改色,但當行至一處名為『人鮮甕』的地方時……這裡有一塊特別巨大的圓石頭,亙在水道中央,佔據了八成的寬度。水道因之變窄,水流無比湍急。逼得船隻經過此處時,必須急轉直下,船身被打擊拋擲,就像一片乾枯的樹葉,在漩渦中掙扎,隨時都可能翻入水底,讓滿船人變成江裡的『人鮮』。
陳恪只覺著目眩耳鳴,緊緊抓著艙壁,一陣陣天旋地轉,都不知道船是怎麼過去的。待到顛簸放緩,艙裡已被人吐得到處都是,他猛地奔出艙去,扶著船舷也哇哇直吐起來。
出了巫峽,不久到了秭歸,如今只是小小的村莊,讓人實在無法將其,與嫘祖、屈原、王昭君、孟浩然聯繫起來。從秭歸再往下走是蝦蟆培。過了蝦蟆培不遠,眼前豁然開朗,江流也漸漸變緩,那讓人窒息的天威怒氣,終於被拋在了身後。
只聽漁歌唱晚、但見沙鷗翱翔、遠處村舍炊煙裊裊。
望著眼前的旖旎的江上風光,船上人知道,這一遭三峽之行,終是活著走下來了。不管相識與否,所有人都生出共歷劫難後的親熱感。他們以美酒、銀錢犒勞船老大和他的弟子們,也相互敬酒,慶祝重回人間。
陳恪回顧這一天的歷程,真像是做了場噩夢。他終於知道,為何蜀中歷來可以在天下大亂中獨善其身……因為進出一趟,實在是太恐怖了。
定下心神,他嚼了兩片川薑片,又給暈船厲害的五郎幾片,然後走到船尾,遞給那玄玉小和尚幾片。
「阿彌陀佛,多謝陳檀越。」玄玉依然在打坐,但他也暈船,臉色蒼白,一口東西都沒吃,但仍拒絕道:「小僧不餓。」
「這是上好的川薑片。」陳恪笑道:「佛家不禁吃姜吧。」
「阿彌陀佛!姜並非『五葷』之一,且是禪宗養生上品。」玄玉很認真道:「只是小僧持十二誓行,過午不食。」
虧得陳恪這幾年學問大漲,不然非得一頭霧水不可。他記得苦行僧有十二誓行之說,什麼『但坐不臥』、『但三衣』、『塚間住』之類。只是這年代,雲遊的頭陀,大都是酒肉和尚,像小和尚這樣認真持戒的,卻是稀罕的很。
也正因為此,王方才會計無可施,只得將『讓小和尚還俗』,這個艱巨的任務,推給了陳恪。只見他微微一笑,又遞出那兩片姜道:「這是治暈船的藥,吃了才好靜心打坐……戒律沒說,過午不准吃藥吧?」
「那倒沒說……」玄玉還是太單純了,雙手接過來道:「多謝陳檀越。」
「能換個稱呼不?」陳恪苦笑道:「你川音這麼重,『檀越』聽起來跟『痰盂』差不多,我倒是無妨,只怕人家川外人聽了揍你。」
「阿彌陀佛!」玄玉宣一聲佛號道:「那依陳檀越之見呢?」
「這個麼……」陳恪很嚴肅的想一想,正色道:「這樣吧,以後,你管男的叫『哥』,女的叫『姐』吧。」
「阿彌陀佛,」玄玉合十道:「就依哥的主意,多謝哥的指點……」
「好說好說……」陳恪把一包川薑片都塞到他手裡,強忍著笑轉過身去。
玄玉小和尚拿起一片姜,嘗了一塊,頓覺口味純甜清香、略帶辛辣,心說這個藥,味道還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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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船到此行的終點——岳州巴陵城。不錯,就是那個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的巴陵郡。
而那傳說中的岳陽樓,就是巴陵城的西門——水城門。船還離碼頭老遠,就能清楚看到這座樓高三層、青瓦素牆、飛簷塔頂的千古名樓。
這時,距離滕子京重修岳陽樓,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八年過去了,名樓依舊,滕太守卻早在蘇州病逝了。
陳恪等人遠遠便看見,岳陽樓上素白一片,待到近前,便看出那是挽幛和白幡,又聽到哀樂陣陣、摧人肺腑。待船靠碼頭,竟聽到岳陽樓前傳來震天的哭聲。
船一停穩,宋端平便躍到碼頭上,抓住一個腰纏白布的男子道:「得罪,莫非是哪家大官人去世了?」
「那不是我們巴陵人。」那男子搖頭道:「他老人家甚至沒來過巴陵……」
「那是?」
「是范公啊……」男子說著歎口氣道:「看你這樣子,應該是川中出來的吧,也難怪,那裡消息閉塞,還不知道范公已於上月歿了。」
「啊……」宋端平大吃一驚道:「不可能吧。」
「怎麼不可能,朝廷已經定下謚號了。」男子說著竟掉下淚來:「今天是我們岳州士紳主持的公祭大會,你也去拜一拜吧。」
宋端平鬆開手,回望著一臉吃驚的陳恪:「怎麼會去世了呢?」
「阿彌陀佛……」玄玉雙掌合十。
「去看看吧。」陳恪的心情頓時沉重下來。
一行人來到岳陽樓下,便被廣場上萬人慟哭的場面驚呆了。只見無論耋老士紳還是平民百姓,都跪在紮起的祭台前垂胸痛哭,如喪考妣……哭聲震天,摧人肺腑,即使是幾十年後,陳恪也依然清晰記得這震撼心靈的一幕。
萬人慟哭的場面他不是沒見過,但那是為帝王而哭,是強權壓力下的假哭。但現在死的不是皇帝,也不是在位的權臣,而是一個四處謫守近十年的貶官。這些百姓士紳,假惺惺的悼念一下也就罷了,完全沒道理如此痛哭啊……
陳恪愣愣的望著這一幕,目光越過痛哭的人群,投在岳陽樓門前的楹聯上,只見那兩行遒勁有力的大字: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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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皇佑四年五月,范仲淹去世了,死在赴任穎州的路上。在去世之前,他便已經成為大宋百姓心中的神,救苦救難的慈悲菩薩。在去世之後,官家悲傷,舉國慟哭,哀榮極盡,更是被尊為三百年來第一人,本朝第一聖賢!
然而這樣的一位當世聖賢,為何在生命的最後八年裡,不斷的貶謫、貶謫、貶謫……被遠遠的排斥在原本屬於他的舞台外呢?
這是目前陳恪,怎麼想也想不明白的……
分割
很遺憾不能救范公,因為一來老人家確實是積勞成疾、病入膏肓,二來,范公的政治生命,早在八年前就結束了,具體原因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