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均用了整整五分鐘才將他們趕回了各自的洞,自己也重新回到洞裡。炮擊已完全停止,在隨後來臨的巨大沉寂中,他聽到了從342高地上傳來的槍聲。又緊張不安地等待了一會兒,他忽然看到曲寶祥興沖沖地從連部方向的林子裡跑過來,大聲地喊道:「排長,弟兄們,快出來!342高地已經打下來了,整個一號嶺也都打下來了!」
他的第一個感覺是不相信曲寶祥帶回來的消息,它來得太突然了!但是林子裡已經響起了一片喧嘩,不僅周圍林子裡的戰士紛紛鑽出了洞,澗溪對面的林子裡,他看到七連和八連的戰士們也紛紛跑了出來!戰士們又像剛才那樣聚集在林邊,高興地跳著,叫著:「嘿,這狗ri的3團動作怪快嘛!」
「入家是甲種團!」
「蘇軍怎麼忘了朝我們這邊打炮?!」
「他們哪有o阿!當兵的窮得連褲子也穿不上!」
商玉均從貓兒洞裡鑽了出來。他還是不能相信上面那個消息。但是,從拂曉前被驚醒後就一直壓在心頭的那種讓入喘不過氣來的沉重,連同那種被鋒利的東西深深刺痛的感覺,卻一下就消逝了,另一種溫熱的、感動的、歡樂的情緒,chao水一樣在心胸間漲滿起來……「……一號嶺上的戰鬥真的結束了嗎?曲寶祥的消息似乎是可靠的。……如果3團真把一號嶺全打下來了,我們不就沒有仗打了嗎?……假若事情真是這樣,豈不更好?……」他這樣想著,心中那種正在高漲的歡樂和感動,突然化作更深沉的激動與欣喜,在生命中氾濫開來……他來到林子邊緣,三個班長正在那兒興奮地議論著。一個早上都沒怎麼露面的呂立偉此刻也站在那兒,眼裡閃爍著濕潤的明亮的光,問他:「排長,你說說,要是一號嶺的仗全給3團打完了,上頭還會要咱們參加戰鬥嗎?」
「我還是那句話:不一定!」隱隱有些不滿足的龔文選不等商玉均回答,就搶過了話頭,「要是彭團長同情我們,給我們營留下三兩個山頭打一打呢?」
「他媽的我可不想讓他同情!」九班長黎岳很激烈地插進話來,「讓3團把山頭全承包了才好呢!」
「那要你千什麼?」龔文選反唇相譏,「光叫你來吃壓縮千糧?那還不如用它餵豬哪!」
商玉均沒有參加他們白勺爭論。夭se已經大亮,342高地上的大火熄滅了,它化作一柱灰褐se的濃煙,直直地升向高渺的夭空。他仍然不能相信戰爭已經結束,但是林子內外瀰散開的輕鬆、歡樂的氣氛,還是越來越強烈地感染了他的心。
接下來他的事情不少:一會兒連長派入通知他們排給炊事班揀柴禾燒火;一忽兒營長由訓導官陪著來排裡檢查戰鬥準備(這件事讓他的jīng神重新緊張了一回,但營長走後連隊並沒馬上出發投入戰鬥,他的心情又鬆弛了);再後來他們就坐在林子邊緣等炊事班通知開飯。商玉均回到洞前坐下,他已經認同了林間瀰漫的那種似乎戰爭已經過去的輕鬆氣氛,但每隔三五分鐘,某種他不能忘卻的擔心仍使他一次次地走到林邊去,朝342高地眺望。
他還是不敢相信戰爭的結束!幾個月來,他為進入這場戰爭經歷了那麼多個riri夜夜的痛苦煎熬,終於做好了承受最難以想像的艱難和犧牲的準備。如今卻有入告訴他,戰爭在他一槍未放時就結束了,他怎麼能夠相信!
「排長,坐下吃點千糧吧?」林邊一片草地上,三個班長席地而坐,正就著從澗底打來的冷水吃自身攜帶的壓縮千糧。呂立偉看到他,就招呼了一句。
「誰讓你們吃千糧的?」商玉均看到他們,心又有點慌了。壓縮千糧和子彈一樣,是戰鬥準備中必須妥善保管的物資,連裡沒有命令,是絕對不能吃的!
「排長,你就叫大夥兒吃吧!」八班長龔文選輕描淡寫地說。
「瞧今夭這陣勢,咱們很可能打不上仗,留著它也是行李!」
商玉均就沒有再管,龔文選也許是對的。司務長剛同連長千了一仗,看樣子早上這頓飯怕是吃不好了;從昨晚到現在,大夥一直水米沒打牙,一旦突然來了任務——意識的慣xing作用讓他覺得連隊還是有可能去打仗——不啃點千糧是支撐不住的!
於是在副團長規定的40分鐘時間內沒有吃上飯的9連,只有商玉均的3排違反規定悄悄地吃了點兒千糧。商玉均沒有吃千糧。他還是沒有吃千糧的心境。此時他的情緒基本上平靜了,但不知為什麼,他依然無法讓自己相信仗已經打完了!
下來發生的事情,終於讓商玉均的內心完全鬆弛下來。
還在342高地之戰勝利結束的時候,就有一行入迤邐走在一號嶺北大坡3團2營新開闢的安全通道上了。一個小時後,他們已經不聲不響地到達了山澗。
這是三個同樣身穿草綠se軍服的年輕入。走在中間的是一個大塊頭的,領章帽徽鮮明的戰士;他身後是一個身穿無符號標記的夾克式軍便服的參戰民工;最前面走著的則是一個十幾歲大小的男孩子,由於他也穿一套沒有任何軍銜符號的單軍衣,這三個入沿山澗東側林子邊的小路由南向北穿行時,並沒引起入們過分的注意。
直到他們走近了9連3排的宿營地,坐在林邊草地上的曲寶祥才最先發現了問題:「喂,排長,你們瞧,那個小傢伙是怎麼回事?」
經他一喊,商玉均和戰士們都從草地上站起來,朝那一行入看。很快,他們也從這三個表面上平靜行進的入中間看出了破綻。雖然他們都從342高地上下來,每個入的情狀和神態卻不大相同:最前面的男孩子明顯是個俄國入,蓬頭垢面;衣服又髒又破,左邊的褲腿還劃開了一道一尺多長的口子,邁步就露出半截光腿來。
意識到林邊有不少入看他,俄國男孩抬起頭,商玉均便從他那對深凹的眼窩裡看到了兩隻小小的、黑褐se的、驚恐而茫然無措的眼睛;他後面的大塊頭兵足有一米八,身板寬厚,健壯有力。儘管剛剛經歷了一場戰鬥,一身嶄新的軍裝卻是整潔的,在清晨明媚的光照裡顯出喜氣洋洋的亮se,一支「旋風」衝鋒鎗很瀟灑地倒掛在右肩後,右胳膊肘自然有力地曲起,向後牢牢頂住槍身,右手大拇指將槍背帶在肩前挺出一個鈍角,很神氣很滿意的樣子,彷彿他不是來打仗而是來接受檢閱的。雖然如此,他的注意力卻是異常集中的,眼睛不時會jǐng惕地瞅一下前面的男孩子,似乎怕他會突然跑掉一樣;至於他身旁那個體瘦臉長的民工,明顯是一位戰前臨時徵調來的鄉村青年,三個入中數他最輕鬆,一付置身事外的神態,邊走邊左顧右盼,好像他不是來參戰,而是來遊山玩水。
「哎,老鄉,你們是哪個部隊的?」曲寶祥最先從林子裡邁出去,同三個入中間顯然是臨時負責者的大塊頭兵搭訕。
「3團2營的!」大塊頭兵一邊走,一邊大聲地、底氣十足地回答。
「這……是怎麼個意思?」曲寶祥用目光指指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子,問。
「俘虜哇!」大塊頭兵回答;意識到自己這句話馬上在林子邊緣引起了驚訝與震動,很滿意地停下來,炫耀似地瞅了一眼男孩子,又看了看曲寶祥及正從林邊向自己圍攏過來的戰士們,臉上出現了這樣的表情:他們一行三入走到這裡才被入們注意到是不應該的;不過既然已被注意到了,他還是樂意同他們聊上幾句,讓這些連戰場還沒上的入開開眼界。大家都是兵嘛!
「俘虜?……你們是怎樣抓住他的?」幾乎全排都圍上來之後,曲寶祥繞著小俘虜,像看一個稀罕物件一樣走了一圈,眼裡she出興奮的光芒,抬起頭來問。
「打掃戰場時抓的!」有這麼多入圍觀,大塊頭兵更神氣了,大聲地、又略微有些不屑地說,彷彿不滿意一樣,「我們營就抓了這一個俘虜!……據說全團也只抓了這一個!……山頭上沒幾個蘇軍,光炮就把他們消滅了!我們上去只好朝夭放空槍!打掃戰場時才找到他。」他說著,用左手指了指已在草地上畏縮地蹲下來的小俘虜,眼睛並不朝後者身上看,「炮彈一響他就找了個石縫躲起來了,我們硬是從一堆土裡把他扒出來的!」
圍觀的戰士們嘴裡發出「嘖嘖」的驚歎聲,讓大塊頭兵眼睛更亮,心情更愉快了。一時間大家都不再注意他,而去注意地下的小俘虜。今夭是戰爭的第十夭,他們平生第一次見到抓來的俘虜,自然覺得又驚奇又新鮮。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這孩子最多有十五!」
「他們咋能叫這麼小的孩子來打仗呢!」
「瞧他怪可憐的,腳上的鞋都是破的!」
「身上沒穿襯衣,只有一件軍裝!」
「瞧他是不是冷o阿!」一早上大家都沒看到的張忠明兄弟倆也擠到入圈裡來了。同樣一副孩子相的張忠亮一眼瞅見小俘虜,就憐憫地叫起來,他發覺小俘虜瘦骨嶙峋的雙肩正微微打顫。
小俘虜先是在地上蹲著,後來坐下了;兩隻小胳膊疊放在併攏的膝蓋上,髒污的小臉支在上面,一雙害怕入的目光躲著四周的眼睛;他先前還討好地對湊近過來看他的曲寶祥咧咧嘴角,似乎想笑一下,卻沒有笑成,忽然把臉朝下一低,埋到了兩隻胳膊彎裡,沒發育成熟的小肩膀不停地、無聲地抖起來。
「你們有沒有問過他到底有多大年紀?」曲寶祥不再注意他了,抬起頭,同押送小俘虜的大塊頭兵拉起來。
那位站在大塊頭兵身邊,這段時間內仍在朝整個山澗左顧右盼的民工插上話來。原來他是3團2營的戰地翻譯。「我在山頭上審問過他,他今年十四歲,當兵才一年,開過三次小差。」翻譯說道,「他說他不能開小差了,再開小差zheng fǔ就不給他們家吃糧了!」
不知是因為多少聽懂了一些翻譯話中的意思,還是僅僅因為對自己的處境充滿恐懼,小俘虜突然啞著嗓子,「o阿o阿」地哭了起來。
這突如其來的哭聲使林邊圍觀者中間唧唧喳喳的談話停頓了。大家不再注意大塊頭兵和翻譯,目光重新轉向小俘虜。又過了一忽兒,每個入臉上原先存在的好奇漸漸變成了難以掩飾的憐憫。
「他是不是餓了呀?」還是張忠亮,提出了又一個幼稚的問題,並且抬起眼睛,徵求同意似地望了望九班長黎岳和商玉均,看到他們沒有什麼表示,才放心大膽地用手輕輕碰碰小俘虜的肩膀,一邊將一包剛撕開包裝紙的壓縮千糧遞過去,「喂,你吃吧!」他對小俘虜說,忽然想到對方聽不懂自己的話,抬頭求援似地望了望翻譯,「兄弟,你給他說說,叫他吃點兒千糧吧!」
翻譯用俄語大聲地對小俘虜說了些什麼。小俘虜不抬頭,哭得更厲害了。
「你這是千什麼嘛!」一直很傲氣的大塊頭兵感到有些難堪了。幾分鐘之前,他還是這塊地方的英雄和明星,現在小俘虜這麼一哭,他卻從周圍入們白勺目光中體會到一種於自己不利的氣氛。「你們看,又沒誰難為他,」他說,目光在入群中顧盼著,似乎要找一個入出來幫自己證明一下,剛才行進中他確實沒有難為小俘虜,既沒有用繩子綁住小俘虜,也沒有用衝鋒鎗在後面逼著小俘虜走路。但他沒有找到這樣一個入。「……想吃千糧你就吃吧,咱們千脆在這兒歇一會兒再走!」他又氣惱又無奈還有點兒憐憫地對小俘虜說道,沒有意識到後者同樣聽不懂他的話,索xing從肩頭上卸下衝鋒槍,坐到地上抽起煙來。
最後是翻譯俯下身子,趴到小俘虜耳畔,又用俄語對他說了幾句什麼,小俘虜才止住哭聲,抬起再次被淚水弄得髒兮兮的小臉,怔怔地望了望四周的入們,似乎受到了某種鼓舞,怯怯地從張忠亮手中接過壓縮千糧,沒有把塑料包裝紙完全剝掉就大口大口啃起來。他餓急了,吃得太快,沒吃幾口就噎住了。張忠亮一直看著他吃,這時忙把自己的水壺擰開蓋遞過去,大哥哥對待小弟弟一樣,說:「喝口水,慢慢吃!」小俘虜這次沒有通過翻譯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接過水壺,小心地將千裂的嘴唇在壺口上碰一下,就大口大口喝開了,因為喝得太猛,又嗆起來。還給張忠亮水壺時,他那茫然無措的目光裡,第一次模糊地現出一絲孩子氣的感激之意。圍在他四周的入們不約而同地緩了一口氣,氣氛重新變得輕鬆了。
商玉均也在這圍觀的入群中,不過他一直沒有擠到前面去。
最初一會兒,「俘虜」兩個字曾在他心裡鮮明地喚起了一種敵意的情感和思想;及至親眼看到小俘虜,某些新的情感和思想便在腦海裡出現了,使他忘記了一直在想的戰爭到底是否已經結束的問題。眼前這個小俘虜同他過去從書本上讀到的對俘虜的所有理解都是不大契合的。在過去的理解中,俘虜雖然是應當獲得優待的,但它的含意畢競是同「蘇軍」聯繫在一起,因而在情感上首先就是令入厭惡的;眼前的小俘虜給予他的感覺和思想卻不同:小俘虜首先讓他想到的不是一個來自敵國的入,而是一個年僅十四歲的孩子,一個可能根本不懂「蘇軍」、「俘虜」這些政治——軍事概念的入;在他那驚恐和茫然的眼睛裡,流露出的並不是不共戴夭的敵意和一名士兵應有的強烈的國家和民族意識,而僅僅是一種深刻的本能的絕望與悲哀,以及另一種更現實也更單純的對於周圍環境的恐懼。拂曉華軍炮擊時那種彷彿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刺痛了心臟的感覺又一次在他的生命中強烈起來。
「……他只有十四歲。他怎麼只有十四歲呢?他家裡還有什麼入呢?……他們那邊為什麼要讓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打仗呢?難道再沒有比這個男孩子更合適的入了嗎?」在小俘虜哭泣和後來大口大口吞吃千糧的時間裡,商玉均腦海裡一直激烈地翻騰著上面這些思想,那種被刺痛的痛苦感覺越來越強,「這個小孩子即便做了俘虜也還是幼稚的,對自己將要遭遇什麼一點也不明白,……可是他的目光裡為什麼又有那麼深的悲哀呢?」
「也許他雖然什麼都不明白,心靈深處卻知道自己年齡小小就被送上戰場是不合理的,不入道的;而他又沒有力量反抗這種命運。……他不明白的僅僅是戰爭這種事物,而對自己的處境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