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楊林的神情有些發怔。 78 出現眼下這種局面是他沒料到的。
方纔他幾乎認為自己已巧妙地將兩位長官的注意力從團長身上引開了,此刻才發覺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兩位長官一動不動地站在帳篷外面,他也只好僵直地立在那兒陪他們了。
營地裡靜極了。許楊林又聽到了從指揮帳篷後林子裡傳來的清脆婉麗的鳥叫聲,他發覺自己的腦門上開始出汗。
十分鐘過去了。
營地裡的氣氛不僅沒有緩和,相反卻更加緊張了。胡璉望著迤邐在南方藍天下的諸山群峰,目光變得痛苦起來。
又過了十分鐘,從指揮帳篷後面的林子裡,才匆匆走出了三個人。
劉小強肩扛兩枝氣槍,汗淋淋地走在前頭;他的左側,稍後一點,是因為過多呼吸了清晨新鮮空氣而紅光滿面的彭燾;右側稍遠一點,閃出了營裡唯一一位女xing那招惹人目光的身影。
猛地看到營地zhōng yāng定格似的站立著的一群人,他們同時一驚,停住了腳步。
營地裡許多人的呼吸都驟然急促起來。那個年輕可愛的女軍醫同彭燾一起出現在林邊,讓每個人都立即想到了什麼,面部毫無例外地現出一種不自然的、緊張的和僵硬的表情。
胡璉最後一個望見他們。他慢慢挪動著雙腳中間的籐條拐棍,轉過身子,久久地瞅著林邊的三個人,目光若有所思,彷彿要從他們身上看出一個謎底。
師長趙震第一眼看到林子邊的景象,臉上就浮現出了人要勃然大怒時才會有的紅chao。他彷彿就要脫口而出:我早就知道他去處理什麼「公務」了!這就是他去處理的「公務」!
許楊林意識到今天自己心裡真有點慌了。他的目光飛快地在胡璉、趙震、團長的臉上掃來掃去,覺得再過一秒鐘,胡璉或者趙震就要衝彭燾發火了!不,胡璉和趙震一旦發火,他這個當面對長官撒謊的人也躲不過一場難堪!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大吃一驚:彭燾迎著胡璉的目光,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突然很自然地、一點也不做作地咧開嘴笑了。他在林邊只停了一下,便快步走向胡璉,又沒走得太近,遠遠地立定,雙腳後跟一碰,因為沒戴軍帽,僅做了一個兩手中指緊貼褲縫的動作,隨便而又不失英武地向胡璉行了個注目禮,「軍長——!」
指揮帳篷背後的林子裡一隻鳥兒不失時機地、久久地叫起來。不知是因為鳥叫,還是因為彭燾方纔那滿不在乎地一笑,人們悄悄注意到,胡璉明亮的目光平和了一些。
趙震本來是要衝彭燾發火的,但胡璉投有發火,自己的一團火就只好憋在肚子裡。然而他臉上的那種憤怒的和厭惡的神情卻變得更為強烈了。
周圍的人驀然明白一場危機已經過去了。緊張的、不自然朗表情紛紛從他們臉上消失,換上來的是偷偷對視時忍俊不禁的一笑。許楊林的機靈勁兒又復活了,他快步跑到指揮帳篷前,撩開門簾,喊:「請請!請長官們進帳篷休息!」
胡璉最先挪動了雙腳。
其次是趙震,走近彭燾時故意將怒氣沖沖的臉扭向一邊。
然後是軍作戰處的何朝宗。走進帳篷之前,沒有誰注意到他向彭燾飛快地眨了貶左眼。
最後走進帳篷的是彭燾。許楊林仔細觀察了一番,發覺剛剛發生過的事對他竟投有絲毫影響。彭燾依舊是容光煥發、鎮定自若、自我感覺良好的。許楊林油然意識到:儘管跟隨彭燾很久,自以為學到了不少東西,但以今天的事情而論,僅僅是他幾分鐘前那大方、勇敢、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一笑,自己就得再學上許多年。
一時間,他對團長的敬佩之情又加深了許多。
一行人進了指揮帳篷。
這是一頂由四塊軍用篷布拼接起來搭成的特大帳篷,佔地足有四五十平方米。一盞白熾燈泡高高地從篷頂正zhōng yāng吊起來,亮如白晝地照著帳篷內的一切——進門走上兩步就是一具特大號的作戰沙盤,面積足有四米見方。周圍已提前擺好了十幾把軍用折疊椅。中間的空炮彈箱上,放著一隻隻沏好了茶水的景德鎮細瓷白底藍紋二龍戲珠圖案的茶杯,顯然是為客人準備的。它們共同佔去了帳篷內三分之一的空間;沙盤的右側是幾張軍用折疊桌,一張行軍床,幾部電話和一幅掛在帳篷壁上的大幅作戰地圖。這裡分明是團的前沿指揮中樞,它佔去了帳篷內又一個三分之一的空間;帳篷後部第三個三分之一的空間佈置成了下榻處,由一道橫扯在鐵絲上的棗紅se天鵝絨簾布與前面的沙盤和指揮中樞隔開。
不知是jǐng衛員一時疏忽,還是居住在其間的主人習慣如此,那道簾布並沒有拉上,於是裡面的陳設一覽無餘地展現在客人們眼前:一張鋪有軍毯和狗皮的行軍床;床前鋪著一塊用於防chao的四方形步兵雨布,雨布上是一塊棗紅底se掐花工藝的名貴地毯;床頭篷壁上懸著一把小提琴,下面一張軍用折疊桌上,是一台體積很大的收音機,行軍床的另一端,面對帳篷的出入口,還擺著一隻真正的衣櫥;衣櫥前面的地下是一些紙箱和木箱,大都開著口,可以看到裡面的易拉罐飲料和各種酒瓶,一隻法國人頭馬的空瓶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所有這一切都是同一個前沿指揮所應有的簡陋和實用的風格不諧調的、過分奢華的,但它們還不是最驚人的風景。最驚人的風景是一幅懸在主人床頭的彩se圖片。圖片印製jīng美,上面是一個比真人還大的美國女影星,正用明亮的、飽含某種暗示的目光盯著每一個走進帳篷裡的人,讓你無法躲開。這時,帳篷裡的情調和氣氛;對於每一個進來的人來說,都突然變得有點暖昧和具有挑戰意味了:胡璉是低著頭走進帳篷的,一進門目光就撞上了地下的作戰沙盤。他停下來,像方才在外面一樣將籐條拐棍拄在小腹前站住,足有一刻鐘,沒有從沙盤上移開目光,他沒有望見帳篷深處的景象。
趙震進門後,又用那種內行和挑剔的目光將這頂帳篷內的景物掃視了一遍。他的視線剛和外國女影星相遇,兩頰便又受辱一般泛起了人在勃然大怒時才會泛起的深紫se的紅暈。還是礙於胡璉在場,他沒有當即把自己的怒意發洩出來。
一塵不染、舉止優雅的何副處長進來後,只用眼角餘光輕輕一掃,帳篷內所有的景物就都在他心中了。但他僅僅瞇細眼睛,局外人似的微微一笑——胡璉仍是他們這群人的中心,胡璉已經低頭去看地下的作戰沙盤,他也就把目光轉向了作戰沙盤。
很快,他們都被眼前的沙盤吸引住了。
這是一具製作得jīng致考究的沙盤,逼真地顯示著整個山區的地形地貌及由偵察得來的敵方的防禦態勢。沙盤中溝壑縱橫,山頭林立,為標誌眾多的峰巒梁崖、山腿突出部而插上的三角形小旗子就達六百多面。不僅大的地貌特徵表現得清晰準確,甚至連某一座高地上的雨裂溝,某條山谷中的一片小樹林,每座山峰隆起過程中形成的一層層梯台,山脊線流動延伸時每一處細微的起伏,統統得到了教學示範式的細膩展現。哪怕是一點藝術修養也沒有的人,站在這具沙盤前,也會被它內含的完美深深震驚。
先是胡璉一眼盯住它時的眉梢聳了一聳;接著是軍師機關的兩位參謀軍官——戈鐵和第12機械化步兵師的作戰參謀楊兆中——公開對沙盤製作者表示出了驚佩的目光;最後趙震也不能不為之微微動容。他是內行,明白世界上只有一種軍人能製作出如此堪稱一流藝術品的作戰沙盤:他們不僅在軍事地形學諸方面造詣深厚,而且也是更重要的——他們還必須從生命深處對人類的戰爭活動持有偏執式的狂熱與愛戀。
當別人的目光集中到沙盤上時,彭燾的目光則輪流注意著眾人臉上的表情;一直留神觀察著團長的許楊林則發覺:假如說走進帳篷前彭燾的臉上還只是容光煥發,此刻卻已經神采飛揚了。
「好吧,彭燾,再把你們團的打算給我們講一遍。」良久,胡璉才從沙盤上抬起頭,用沙啞的嗓音說,臉上的神情卻似乎更加yīn郁了。
彭燾等待的就是這一刻。他的眼睛頓時透亮,臉上現出那種每當需要表現自己的優秀時必定會泛起的興奮的光芒。他站在沙盤的另一邊,舉起一根長長的示意棒,用自信咄咄逼人的目光望了望沙盤四周的人,最後停在胡璉身上,不假思索地、大聲地、倒背如流地講起來:「據各級敵情通報和我們自己掌握的情況分析,現盤踞在基比夫山主峰001 號高地及以東之一號山嶺一線的敵人兵力大約有一個營,其分佈情況如下:一個半連左右負責在主峰地區重點設防,另一個半連分散在一號嶺地區,成點狀部署設防。我軍目前準備用於此次作戰行動的兵力是兩個加強步兵團及兩個遂行火力支援任務的炮兵團,兵力對比7 比1 ,炮火是12比1,按照攻防作戰的一般常識,我方實際上只需要四倍於敵的兵力。因此我認為,我軍用如此眾多的兵力打這一仗實在是殺雞用了牛刀。」他停了一下,用一種愈加明亮的、興奮的、現在又添加了一些譏諷的目光看了看眾人,意識到自己因為敢於當眾批評軍師長官的作戰決心而在人們中引起了暗暗的震動,不禁感到心情愉快。「戰場上投入過多的兵力,有時只能增加無謂的傷亡和指揮員的負擔,」他停了一停,終於說出了自己連ri來一直想說的話。「因此,今天我代表我們團全體,再次向軍師長官請求,將攻擊基比夫山地區的全部戰鬥任務交由我團du li完成。作為三團團長,我願意立下軍令狀:仗打不好,任務沒有按時完成,我決不活著見你們!」
最後兩句話音韻鏗鏘,擲地有聲,連許楊林聽了也心中一動。但胡璉的反應卻是彭燾沒有意識到的:他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了些什麼,無動於衷地拉過一把椅子,默默地坐下,繼續低頭審視沙盤。趙震的反應是抬起眼睛,厭惡地瞅了彭燾一眼。只有何副處長嘴角上閃過一絲誰也沒有注意到的微笑。
帳篷裡出現了短暫的寂靜。人們本來期望胡璉對彭燾的話表態,現在胡璉不說話,趙震就找到了發洩自己怒意的機會。
「你扯得太遠了!」他用明顯不滿的聲調尖銳地對彭燾說,「軍長想知道的是你明天如何完成任務!」
彭燾臉上一剎那間閃過一絲委屈和不屑,目光急遽地同許楊林碰撞一下,似乎在說:瞧這些老古董,他們是信不過我們的!他並沒遲疑,馬上轉過臉來,直視著趙震,生氣地、大聲地說道:「我團的作戰方案早已報經軍師兩級長官審查批准。我現在再複述一遍:上級給我們團的任務是攻擊一號嶺地區的蘇軍。一號嶺為一東西橫亙的大山梁,在基比夫山主峰001 號高地以東綿延達六公里有餘,據偵察,樑脊上基本平坦,無險可守,敵人兵力單薄,目前僅在西端之164 號高地、中段之3 乾號高地、東端之631 號高地設點防禦,每個點的兵力最多為一個排,其餘還有大約一個排的兵力在樑上其它地區擔任潛伏哨。上述三座高地各自孤立,難以相互支援,嶺前大裂谷以南的高山地區,亦未發現蘇軍大股兵力活動。我團的部署是:用原有的三個營,分別進攻上述三座高地,將師裡加強給我團的5團三營留作團的預備隊。具體實施方案是:今晚十時起各營秘密進入潛伏地域,明晨六時四十分我方炮火準備開始,工兵分隊即在雷區為步兵開闢通路,各營尖刀連跟隨工兵接敵。待二十分鐘後炮火延伸,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上敵陣地,以我之眾,擊敵之寡,快速結束戰鬥並轉入防禦。」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看出人們並未馬上理解這一戰鬥方案的妙處,眉頭微微一蹙,目光又變得銳利和明亮起來。「這個方案看似平分兵力,不符合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的作戰原則,其實不然;一號嶺梁長敵散,若只集中攻其一點,然後逐段克敵,必定延誤時間,難以實現突襲的戰術意圖。目前我即使以一個營攻其一座高地,在兵力上也屬絕對優勢,況且只要突破一點,便可以沿山梁向另外兩個點實施水平推進,使敵失去居高臨下之勢。」最後,他把目光重新轉向胡璉,將自己的決心緩緩地說出來。「在充分估計到戰鬥中可能發生的困難情況之後,我代表3團指揮部和全體官兵向軍師長官保證:進攻行動開始後三小時內,全部結束一號嶺戰鬥!」
他說完了,但是由這番話引起的激動情緒還留在他的臉上和眼睛裡。彭燾就用這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掃視了一下沙盤周圍的人們,再次感覺到自己的話無疑給大多數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胡璉的神情仍是yīn郁的,無動於衷的。他看了一會兒沙盤,慢吞吞地站起來,對何朝宗說:「何副處長,你把4團的作戰方案也講講給彭燾聽聽,以便他掌握情況,方便協同。」
「是!」
何朝宗聲調適中地回答了一聲,隨即打開雙手抱在小腹前的作戰圖囊,用職業參謀特有的清晰、流利、平板、沒有任何感**彩的語調朗聲念道:「4 團的任務是收復基比夫山主峰001 號高地及周圍小高地。蘇軍兵力為一個加強步兵連,四個或五個步兵排,82毫米迫擊炮9門,擲彈筒34具,火箭筒12具,以001 號高地為主要依托,組織防禦。該高地北側多為深溝大壑,斷壁懸崖,部隊展開及遂行攻擊較為困難,南側坡勢較緩且無斷崖,據此,該團決定明天拂曉炮火準備後,由一營兩個連從北側對001 號高地實施助攻,其餘兩個營加一營三連於今晚七時由現集結地向西運動至禿鷲峰,翻越山埡口,秘密進人基比夫山南側大山峽,並折向東北,明晨拂曉炮火準備前全部潛入001 號高地西南之密林隱蔽,炮火準備開始後即從高地南麓分多路向峰頂發起攻擊。4團保證明天中午十時前拿下001 號高地並周圍諸小高地。」
何朝宗合上作戰圖囊,表示自己的公事完畢。就像一個配角演員,知道自己在舞台上的位置,剛剛結束前台的表演,馬上退回到了後台。但是整個劇情卻因他的出場發生了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