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歌雅聞言抬眼望去,果真瞧見他站在灼陽殿的二樓,四目相對,她突然笑了。
初相遇時,他說,行事必想後果。所以,他是想過這個後果,早知道是這個後果?
就算她會死在這蓮池裡,他一樣眼睜睜地等著她斷了氣息?
他真的無視她的生死、不管孩子的生死……老天,她到底愛上什麼樣的男人?她看錯了,他仇恨深植的心,早就麻木無可救藥,她竟還傻傻地以為他會有改變的一天。
她掏心掏肺地愛他,可他只是站在那兒看著……就像皇上壽宴那晚,殿上官員圍剿兩部尚書,他如同看戲般地看著,唇角微勾。
如今,她成了戲角,只是個戲角!
陰影再落,往她身邊打下,她抬眼望去,驚見是詔玉和琳琅手持竹竿打著她……
這宮中是怎麼了?
她不服!她從未想過要進宮,只是想要回家而己……為什麼要將她困在這裡?!她要回家!
梁歌雅拚命地掙扎,卻一再被擊落,她不死心仍想上岸,直到最後一擊重重地往她頭頂一敲,霎時,她聽到碎裂的聲音,溫熱的血從頭頂流出。
她一雙眼直直瞅著崔雲良。為何雲良會變成這個樣子?明明是個嬌俏人兒,為何在月光下,卻形似惡鬼?
目光移動著,仰望佈滿天空的星子,棲落的銀輝,讓從天而降的綿密細雪如流光般地閃動。
真美……原來這宮中最美的是冰冷的雪花,而最暖的,是她身上的血……但也無所謂了,她不冷了,不冷了……
黑暗逐漸降臨,她不掙扎了,反正也沒人希望她活……那就讓她走吧,生時回不了故鄉,等魂魄脫離了軀殼,至少她不再被囚困,再也沒人阻止得了她。
她要帶著她的孩子回家……
就在滾落一滴淚時,無神的雙眼只見月光灑落。
想起她的誓言,她心底突然惶恐。
不,月光啊,請消失吧,別讓他尋著月光找到她……她不要再見他,她寧可毀誓也不願再見他。
月光消失吧,遮住那月光,她與他,永不相見……
眼見她無力掙扎,巳九蓮再也忍不住飛身躍下欄杆,一落地疾步奔向蓮池。
不!
心痛得像是要爆開似的,一刻鐘前的喜悅被痛苦給吞噬得無影無蹤,他心慌得無以復加,渾身不住地顫抖。
她是他的棋子,他沒有決定她的死亡,誰都不能取走她的性命!
不……不只是棋子!
這段時日,她的笑聲為這座冰冷東宮添上無限春情,足以融化鐵石般的心,他喜歡她的陪伴,喜歡看她作畫、看她彈琴,聽她說:「棋子嗎?唉……好吧,那我就當你的棋子吧。」
那般無奈卻還是噙著笑。
明知道他在利用她,她還是豪氣地答允了他,還是願意愛著他……
「殿下!」
激揚的喊聲隨著冰冷北風吹拂到耳邊時,箭翎也同時射進他的胸膛。
「來人啊!慶王叛變!」旭撥急聲吼著,上前要護住他,卻見他頓了頓腳步,仍執意朝蓮池而去,躍進冰凍剮骨的水裡。
痛……
為的不是被箭射的傷,而是浮在蓮池中沒有氣息的人兒!
他痛!
為何如此的痛?!
是她甘願當棋子,明知道遲早有這一日,可她還是愛他,毫無保留……傻子,傻子!
而他也傻了,明知道一旦躍入蓮池,等同自尋死路,但他不能不來,他惶恐害怕,那是未曾嘗過的恐懼,哪怕是得知自個兒的身世時,他也不曾如此驚慌過,然而此刻,他像是要瘋了,他不管了,什麼都不要,就要一個她!
還記得她說過,無法透過任何言語,想著念著,身不由己地想要保護對方,心不由己地眷戀那人,見不著,心便慌了亂了,見著了,心便緊了羞了,笑了也哭了。
忖著,熱透的眸滑落淚珠。
原來,這就是愛……
原來,他己經愛上了她……
「啊……」他痛得發出破碎的嗚咽聲。
她說,沒有命中注定,只有執迷不悟……姻緣是求來的,是他求來的,可他卻沒有珍惜。
她說,緣分取決於人心……是他親手割斷兩人的情緣!
她說,一抹善念可解千萬劫,一抹惡念可鑄千萬厄……這厄是他鑄下的,合該是他還,為何卻要她陪葬?!
風聲呼嘯而過,一支箭翎自喉間穿射,他魅眸暴睦著,緊抿著唇,死死地盯著蓮池裡,早己停止掙扎的身影。
張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歌雅……
他垂眼睇著她,心在這一刻靜默下來。
歌雅,醒醒……入冬了,我要帶你去吃浮水千層酥餅……甜的、鹹的各一份,你愛吃那甜餡滋味,我陪你一起嘗……明年春天,我帶你回映春城,我們去看千花洞還在不在……
從將日城北城門出,快馬半日可以抵達就月城,接著往西北而去,過了六道關,便是勤無崖,再轉北一日夜,就是映春城,城西郊是邊境樓,而千花洞在城南郊的孤嶺山腰上,主靈谷則在山谷處,那兒有道盤古飛爆氣勢磅礡……歌雅,你說的,我都記得……
歌雅,我帶你回家,入冬的映春城,咱們帶著小雅蓮一起踩雪,我不罵不怒,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在雪地上留下無數腳印,直到蘇璘從後頭追來……
忖著,他微笑,淚水卻決了堤。
沒有人愛他,可歌雅毫不保留地愛著他,給了他揭望己久的家,讓他懂得打從內心的喜悅是什麼滋昧……如果他不是東宮太子,如果他不是皇子,如果他在其他地方遇到她,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想要一個家,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家,沒有權謀算計,他只想當一個普通的男人,可以自由地愛,可以無所畏懼地愛,曾經這些渴望即將成形,可他一念之差,砸碎了所有的夢。
歌雅沒了,孩子沒了,他只餘孤魂飄零……什麼都沒了。
歌雅,恨不恨我?
時問,彷彿暫停了,他再也聽不到半點聲響。
雪花飛疊,掩覆著她,她就在眼前,但就是觸摸不到。
再給他一點力氣,再讓他抱抱她……她是如此的怕冷,讓他暖著她,就像無數個夜裡,他暖著她的小手,她暖著他的心。
「皇上駕到!」
遠方有人宣唱著,旭拔躍入蓮池,大喊道:「殿下,皇上駕到了!皇上派禁衛軍捉拿住慶王的弓箭手,殿下的妙計奏效了!」
他充耳不聞,只是睇著眼前的人兒,怎麼也閉不上眼。
不甘啊……不是棋子,不只是棋子!
他多想再見她為他彈上一首曲子,用那婉轉情脆的嗓音唱著——
「郎啊,我在佛前求。
供佛藏花心,求佛借月光。
求得一世共枕眠,再求來世共纏綿。
走過奈何飲過揚,忘卻今生不忘郎。
郎啊,你可要記得。
當花香飄過,襲上心頭,那就是我。
求你……踏著月光……尋找我……」
月光映著她一身銀白,夢幻得不似凡人……他用盡最後一分力,望著皎潔圓月央求。
佛啊,如果這世間真有佛,我該怎麼求,才能求回歌雅?
我不曾信佛,可如果這世間真有佛,請拿走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換回一個無憂無慮的歌雅,讓我可以告訴她,她不只是棋子……我是如此的愛她,只是察覺得太晚……
如果不能,請用月光指引我,好讓我可以尋得她……
欠她今生,還她來世……我要把她不曾說出卻想要的全都完成……
六月撥水節,金烏王朝兩座雙子城的百姓陷入瘋狂慶賀中,不管是將日城還是就月城,到處可見在街弄間撥水的民眾。
唯有將日城城西的珠翎胡同靜謐無聲。
因為胡同兩側皆是朝中大臣的住所,胡同前的巷弄便是禁區,一般百姓根本不可能進入。
但就在晌午時分,一輛馬車緩緩駛向鎮朝侯府的後門。
「主子,到了。」說話的少年長得白面秀氣,坐在馬車前板上,笑容燦爛地回頭道。
車廂內沒有動靜,少年隨即問著充當車伕的六品庭尉,「旭拔大人,主子這是怎麼著?」
「主子沒吭聲,就是要咱們在這兒等。」旭拔無聊地托著腮。
「等什麼?」
「你以為我會卜算嗎?」旭撥橫睨他一眼。
說真的,他也算不上聰穎之輩,可這持祿更絕,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宮中生存至今還能當上主子的貼身內侍。
好吧,他模樣的確討喜,忠心護主也算可取,但除此之外呢?
持祿哇了聲,扁扁嘴。
「唉,主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陣子怪得很,還說要遠行,要咱們別跟,要不是咱們死活不依,早讓主子給拋下。」
「主子這陣子確實古怪,甚至咽喉處還出現莫名的傷口,要差御醫查看,他也不肯……」旭撥沉吟著。主子這兩三個月來改變之大,著實教人摸不著頭緒。
以往主子專往於宮中佈局,拉攏各方人脈,但日前卻突然撒手,還向皇上告假,說要出一趟遠門。
他倆執意要跟,結果主子卻撂下狠話,說可能再也不回宮。
這宣告著實嚴重,意謂著他不再爭太子之位,甚至連皇子身份都不要,但就算是如此,他還是要跟。
主子是他發誓要效忠、追隨一輩子的人。
正忖著,後門邊上突然出現騷動,有人重喝道:「在那裡!」
旭撥望去,就見一抹身影躍過鎮朝侯府的圍牆,落在他面前,幾乎在同時,馬車裡傳來一道沙啞難辨的嗓音一一
「攔下她。」
他立刻躍過馬頭,一把抓住那身穿水藍緞袍的少年,直接開了馬車門,丟沙包似的丟了進去。
「啊……」少年摔得頭昏腦脹,吃痛低吟著。
一雙大手探了過去,將人扶起坐在對面。
「抱歉,我的貼侍太過粗魯了。」
少年才剛坐好,便被那如石子磨過似的沙啞嗓音嚇著,不住地打量著對面的男子。
只見他身穿水藍錦袍,頸問圍上一條白巾,少年感到奇怪的皺起眉。
「受傷。」男子指著喉間解釋。
「囑,,,,,」少年點點頭,眸色有些疑惑,像是在思索什麼。
這時外頭傳來馬蹄聲,靠近馬車,少年一陣瑟縮,男子微微抬手,像是要對方安心。
外頭,鎮朝侯府的侍衛粗聲粗氣地問:「可有瞧見一個身穿水藍緞袍的少年從這兒跑過?」
「沒有。」旭拔掏掏耳朵,順便打了個哈欠。
「沒有,分明就是從這兒躍出的……來人,搜馬車!」
「放肆!」旭拔怒斥,撥出御賜長劍。
「瞧見此劍,還不退下?」
劍身刻著皇家懶章,饒是鎮朝侯府的侍衛也該認得。
那侍衛隨即退開,擺笑臉道歉。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大人見諒。」
「還不退下?!」
「是!」
聽聞是馬蹄聲揚長而去的聲音,少年當即雙手一拱,道:「多謝公子。」話落便要下馬車,卻被人扣住手,少年不解的回頭。
「公子?」
「去哪,我送你。」
少年一臉為難。
「咱們素昧平生,公子……」
「花借月。」
「嘎?」
「我叫花借月,你呢?」沙啞嗓音裹著溫柔,男子眸底滿是壓抑的激動和無法遮掩的狂喜。
少年怔怔地看著他,好一會才回答。
「梁歌雅。」
「我要去就月城,你呢?」他笑瞇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