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忠越說越像真的,就差沒有一把鼻涕一把淚了。 旁邊的周喜聽得也是歎氣點頭,心中似有觸動。看起來,好像一對同命兄弟互訴衷腸,但在德忠心裡,卻別是一番滋味。
並非是兄弟有意欺你,到底不是同路之人。周兄,莫要見怪。
當晚,二人在東南庫邊的一間廂房住下。按李公公囑咐的,德忠仔細的將門窗關好,又將炭火生旺,暖簾放正,準備就寢。
「怎麼,張兄不*服就睡?」周喜將罩衣棉襖脫下,搭在椅背上。
「這天寒地凍的,恨不能再多套幾件衣服才能睡得暖和。」德忠答道。
「原來張兄這樣怕冷。」周喜嘿嘿一笑,掀起被子哧溜一下鑽進被窩。
德忠將燈熄了,也上床躺下。
「張兄」
「叫我德秀吧,總叫張兄的怪見外的。」
「好,德秀德秀兄,你也叫我周喜吧。」
「好。」
也許是白天抵禦寒風太耗費體力,之後周喜說了什麼,德忠迷迷糊糊的全未聽清,眨眼工夫便進入了夢鄉。
再睜眼,已是清晨。周喜仍睡著未醒。德忠爬起來,看看門窗,都緊關著,暖簾也平平整整的,保持著昨夜睡前的樣子絲毫未動。德忠看著門口,疑惑的歪歪頭。李公公所說的夜晚閉好門窗,或許也沒什麼深意吧。德忠想。
正午剛過。今ri的活就做完了。兩人收拾掃帚時,陽光正暖暖的照著地上的青磚,無風無雲,天氣正好。兩人走出放工具的小房時,周喜忽然停下腳步,抬頭看看天。
「時候還早,我去李公公處轉轉。德秀兄可跟我一起去?」周喜拍拍身上的灰塵,向德忠問道。
「去李公公處何事?」
「嗯無事。嘿嘿。」周喜狡黠的笑笑,「只是這東南庫太過冷清。還是要多出去走動走動才是。」
想起周喜昨天的話,德忠大概明白了所謂走動是何含義。「今天身上有些不適,周喜兄先去探探路。我改ri再去拜訪李公公。」過一陣就要偷偷離開的,現在還是不要惹人耳目的好。
周喜見此,也不勉強:「也好。那德秀兄且好生歇息,我去去便回。」
許久沒能這麼悠閒了。不用擔心生計,不用躲躲藏藏,什麼也不用想。德忠坐在太陽下悠悠然曬了半個下午,覺得困了,便回屋小睡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經西斜。德忠滿足的伸伸懶腰。環顧屋中,周喜還未回來。於是便整好衣裝,又出門溜躂去了。
這邊的幾排小房,大多都上著鎖。德忠一個個趴著門縫看去,有的小房裡堆著些香燭、布匹之類的東西。有些則空空如也,佈滿灰塵。一直看到南邊的後幾間,不外如是。德忠覺得無趣,正要返回,忽然不知從何處有聲音傳來。附近有誰在?德忠走了兩步,細細聽去。這聲音似乎是有人在唱歌。歌聲蒼老而低沉,應是離此不遠,卻又好似從地底深處滲透出來一般遙不可及。德忠心裡有些發寒,但卻忍不住好奇,仗著天光ri明,於是便壯起膽子,順著聲音的來源尋了過去。
靠近兩排小房之間的空隙,歌聲漸漸清晰起來。德忠探頭去看,空隙中果然藏著一扇小門,虛掩著沒有上鎖,歌聲應是由此傳出。德忠停下腳步,仔細聽去,這歌好像是這樣唱的:
繁華正好,卻是夕陽晚照。
待暮se沉沉盡了,月冷風清瑟,高處更蕭蕭
夕陽晚照真是巧,這歌詞中竟然暗含我的名字?德忠興趣漸濃,於是走近小門,抬起手,頓了一頓,猶猶豫豫敲了兩下。
歌聲戛然而止,從門裡傳來一句沙啞的問話。
「誰呀。」
「在下張一山,貿然打擾,還請見諒。」
「請進吧。」
德忠深吸了口氣,伸手推開小門,跨了一步,走進屋來。
一進屋,一陣說不出的味道輕飄過鼻尖,似是香火味兒,又似是藥香。屋中光線很暗,德忠定睛看去,兩邊牆上,各掛著一幅經文,小小的六稜窗戶旁,立著一個橡木se的十六格抽屜櫃。房間最深處,供奉著一尊佛像,看起來好像是地藏菩薩。一位老者坐在角落低矮的籐椅上,正靜靜的看著自己。
「這位小哥,來此所為何事?」老者慢悠悠的開口問道。
德忠做了個揖,回答道:「在下只是被歌聲吸引了來,別無他事。不知這歌是否是前輩所唱?」
「隨口吟唱,未曾想引得有客來訪。坐吧。」
德忠聞言,便走去牆邊的椅子上坐下,椅子發出吱扭的聲音,在這個過分安靜的空間裡顯得有些刺耳。
「我是聽歌詞中暗含我一個朋友的名字,心生興趣,才貿然來訪。請問前輩怎麼稱呼?」
德忠坐的地方離老者不遠不近,看得清那廂灰白的頭髮、零散的皺紋,卻看不清他的眼睛。聽了德忠的問話,老者似乎在笑,又似乎沒笑,片刻的停頓讓房間中的寂靜多了幾分詭異。
「他們,都叫我鬼伯。」
德忠騰地一下靠緊椅背,心臟通通通跳到嗓子眼,呼吸也不由得急促起來。真正是好奇害死貓,誰成想大白天的也能遇上鬼。怎麼辦,許德忠?要逃,可是腿腳卻嚇得綿軟無力,不聽使喚。只好緊貼著椅背,好像離對面那人遠上一分,便能多上一分的安全一樣。
「你莫怕。呵呵。」這次,老者是真的笑了一下,「我不過是個老太監。叫鬼伯,只是因我守這東南庫而已。」
「」德忠驚魂未定,不知如何應答。
「東南庫是這紫禁城中的鬼門。」
「哎?」德忠才稍放鬆了一點。立刻又緊張起來。
「這裡是宮中至yīn之地,常有不祥之事發生。看小哥像是新進宮,未曾聽說過此事罷。」
「是是未曾聽說。」怪不得李公公囑咐夜晚閉好門窗。不要出門,原是這樣的緣由。
「呵呵。小哥是為何來此附近?」鬼伯又笑了笑,嘴邊的皺紋深嵌進臉頰。
「在在下被分派到這裡每ri打掃。就住在那邊的廂房。」
「既如此,小哥可將身邊的兩幅鍾馗像帶回去,好生貼在門上,可保無事。」
德忠左右看看,旁邊的小桌上果然有鍾馗畫像。德忠將畫像仔細捲好,放在懷中。
「謝謝鬼伯。」
確知是人不是鬼,鬼伯的面目看起來也慈祥了許多。德忠道謝之後,隨便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離開了。
走出小屋。眼前一下亮堂起來。德忠邊往回走,邊想剛才的自己實在可笑。屋中淨是經文佛像,鬼伯若是鬼,又怎能安然坐於室中?許德忠啊許德忠,何時膽子變得這樣小。也就是房間暗了些、靜了些,怎麼就被嚇住了。德忠拍拍腦袋,自嘲的撇撇嘴,便徑直回到自己住的小房去了。
天黑透了,周喜才回來。暖簾一掀,攜進來一股寒氣。周喜一進門便指著門口說:
「怎麼?你也知道了?」
德忠抬起頭。一時沒反應過來:「知道什麼?」
「這邊鬧鬼的事呀。」周喜搬了把椅子,坐在火盆邊使勁搓著手。「門上的門神是你貼的吧?」
「哦,是。今天碰見了一個老太監,他給我的。」
「你說的可是那個鬼伯?」周喜眉毛一挑,問道。
「正是。」
「今後還是少和他接觸為妙。」周喜認真的說,「這老太監瘋瘋癲癲的,據說這yīn氣都是讓他給招來的。」
「你是聽誰說的?」德忠有點詫異。
「李公公那邊的太監大哥說的。」周喜暖好了手,坐在床上,兩手插在袖管裡,「那個馬公公真是不地道,把咱們扔在這麼一個鬼地方。不過李公公說了,過一陣得了機會,就給咱們調去別處。」
這個周喜,果然是去李公公處拍馬屁去了。「他還說了些什麼?」德忠有一搭無一搭的問道。
「別的也沒什麼。不過今天跟著李公公,倒是見了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周喜一臉得意。
德忠對那些所謂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那麼感興趣,但周喜卻很想把今天的收穫好好跟德忠炫耀炫耀:「咱們這直殿監,算是十二監中最下等的了,咱們兩個新來的,則是最下等中的最下層。要想出人頭地,還是要找對機會,調去司禮監,才是晉陞之道。」
「司禮監?」
「是呀,司禮監統管著宮中十二監、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衙門,在十二監中是這個,」周喜一撇嘴,翹起大拇指,「還能幫皇上批閱奏章,管理國家大事,權力大得很,今天見的那幾位司禮監公公,別提多威風了。哎」周喜一臉憧憬的感歎道,「同是做太監,地位可真是天差地別,今後咱們可得往那邊使勁,才能過上好ri子。」
「嗯」德忠含混的答應著,雖然沒想跟著周喜一起使勁,但也不想壞了周喜的這份心氣。人往高處走,畢竟是好的,只是自己不願走這條路而已。德忠理所當然的這樣想著。這樣一身裝扮混跡在皇宮裡,不過是權宜之計。早晚總要出了宮去,成個家,或是做個小本買賣,回歸平常人的生活。雖然德忠沒有仔細思量過要如何回歸,但似乎除此之外,也並不會有第二條路可走。
至少現在,德忠是這麼認為的。
「今天,我還差一點見到皇上。」夜深了,兩人各自躺在床上,周喜對德忠說。
「哦?」
「跟著李公公在養心殿那邊拜會司禮監王大人的時候,忽有人通報皇上要來找王大人問話,後又不來了,叫王大人晚膳後過去。若不是這樣,或許還能見得皇上的模樣。」
「哎∼」一個晚上,德忠都興趣寥寥,而一提到皇上,卻忽然來了興致,「咱們在這不知有沒有機會見到皇上。」
「在宮裡當差,一當就是一輩子,還愁見不到皇上。」周喜隨口說道,哪知同屋這位卻是早晚想溜的人。
「嗯」德忠一邊胡亂答應著,一邊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試著想像皇上的模樣。「你說,當今皇上是個什麼樣的人?」
「應該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吧。」
「何以見得?」
「你可知道,把前朝皇帝糊弄得服服帖帖的魏公公,權力何等之大,黨羽何等之多,結果不消半年,就被當今皇上三兩下整垮了,若不是聰明人,怎能有這般手段?」
「啊嗯。」這件事,豈能不知。德忠一向並不關心政局世事,但獨獨這件事,德忠卻比什麼都清楚。
「跟著李公公,想是很快就能有見到皇上的機會,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罷,咱們兄弟一起來奔這個前程。」
陽chūn三月。暖風拂面,柳絮紛飛。
兒時的德忠,最愛玩這毛茸茸的東西。而如今的德忠,卻是對紛飛的柳絮怨氣不止——因為他必須一個人將東南庫前這團團惱人的玩意打掃乾淨。
半個月前,周喜被調離了東南庫,跟著李公公做事去了。而一次也沒有去拜會過李公公的德忠,自然還是留在了這裡。臨走時,周喜對德忠說,今後德秀兄若有困難,自己定會相助,樣子十分誠懇。到時候若是能幫我順利離開就最好了。德忠想。
在宮裡的ri子已滿四個月,想來劉捕頭也該折騰的差不多了。這一陣子,德忠經常在琢磨出宮的方法。最好用的自然是假借奔喪,然後一去不回,但自小父母雙亡的話已經說出去了,後悔也來不及了。身在直殿監,每天在這東南庫掃地,也沒有什麼公事能夠順便出宮,著實讓人頭疼。
「小哥有心事?」
「嗯嗯?」德忠正看著牆上的經文發愣,聽到問話,一時沒反應過來。
鬼伯舉著三炷香,瞇著眼看了會,吹了吹,仔細的插在地藏菩薩前的香爐中,又佝僂著腰,恭敬的拜了拜。(。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