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把人領回家、洗淨頭腳後,露出一身皎白皮膚。他才發現什麼醜丫頭啊,人家活脫脫是一個大美人,只不過是受了苦,神情憔悴了些,他腆著臉,問清楚後,才曉得自己娶的哪裡是丫頭,而是個不想被沒入官妓,冒充下人身份、被牙子發賣的主子小姐。人家讀的書比他做過的棺材還多,會作詩、會畫畫,還有一手好刺繡,這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啊。可他心底一方喜、一方憂,喜的是自己能娶得這樣的美貌賢慧、有才有德的妻子,憂的是妻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自己手中又沒有餘錢可以再買一個回來當幫手,往後日子該怎麼過,他是個粗人,總不能成天吟詩作詞過日子吧。然而短短幾日過去,那小姐表現得令人驚訝,她紆尊降貴,什麼都學,不到一個月時日,做飯洗衣,料理家事、照顧阿娘,樣樣件件都做得令人滿意。看人家嬌滴滴的小姐被折磨得兩手起泡長繭,后羿心底過意不去,心底一個激動,握住人家的手、掏心掏肺說:「沅沅,我發誓,日後定讓你過上富貴日子,再不令你做這等粗活兒。」
話很簡單,沒什麼華麗的詞藻,但后羿憨厚的笑容裡有十足的真誠,於是孫沅沅從了他。后羿的好運道便從這天開始!棺材鋪開張後,孫沅沅從他身上學會棺材的大小學問後,便開始負責招呼上門的客人。人家說:女要俏、一身孝。孫沅沅本就年輕貌美,成天又穿著素白衣裳在棺材鋪裡走來走去,上門的大老爺見狀,心底已經興起了幾分憐惜,生意怎可能還會溜走,再加上后羿本就是一身好手藝,兩、三年下來,家底越來越豐厚,日子過得好不順心。后羿娶了孫沅沅之後,她的肚子也是爭氣,一年一個,生下五兒一女,她忙著照顧孩子,倒也不再往前頭棺材鋪照料生意。
雖然沒有孫沅沅出面招呼生意,但後記棺材鋪的名號漸漸打響出去,一年到頭倒也賺得不少,後家至此,雖然談不上富室卻也是小康。后羿買來兩個僕婢照料家事,孫沅沅便專心教孩子唸書,夜裡后羿再給孩子講講自己的工作、棺材鋪的營生,偶爾也會帶兒子到店裡去見識見識。至於鋪子會越開越大、越開越多,得從最小的女兒後予月三歲那年說起。某日清晨,后羿早起晨練,發覺女兒竟然沒睡覺,守在自己門外,他見狀心疼不已,他就這麼個閨女,平日裡當成心肝寶貝寵的,見她全身冰涼,連忙把人抱進懷裡焐熱。予月仰起臉,愛嬌地笑說:「阿爹,你可不可以幫女兒一件事兒?」
「別說一件事兒,便是十件、百件,只要咱們家小予月說的,阿爹都做。」他笑著,用額頭頂上女兒的額頭蹭了蹭。「義莊裡有個姊姊死半個多月啦,還沒有棺材下葬,阿爹可不可以送姊姊一副棺材?」這算什麼破事兒,不過就是一副棺材罷了,家裡什麼不多,就是棺材多……呸呸呸,他在講啥。后羿想也不想就應下,捨了棺材還付銀子買塊地,把人給安葬。人嘛,入土為安是要事。當時,他並沒有多想什麼,還以為女兒是聽見下人碎嘴,才會央求起自己做這件事。幾天後,后羿把鋪子留給兩個夥計,要帶著一家老小去廟裡上香。臨出門前,予月卻拉起阿爹的衣擺,拗著性子,不准他上車,還說道:「阿爹今兒個不能出門,得到鋪子裡做營生。」后羿弄不懂女兒意思,還解釋說:「小予月啊,阿爹不是貪懶,今兒個是廟裡的神佛誕辰,待阿爹領你們去上過香後,立刻回鋪子賺錢給咱們家丫頭買新衣裳,好不?」可她不依,怎麼都不讓他上馬車,一家子就僵在那裡。
孫沅沅見狀,上前抱起女兒柔聲問:「予月說個理由來聽聽,為啥阿爹今兒個非進鋪子不可?」予月說:「前些天阿爹幫忙、施棺葬下的姊姊,昨晚來找予月,說是交到幾個新朋友,姊姊熱心、給新朋友介紹,說阿爹做的棺木又舒服又好,她的新朋友們給家裡托了夢,今兒個就要上門來訂棺材。」女兒看得見……那個?這訊息,讓後家夫婦嚇得臉色煞白,像是被一根悶棍給打著似地。回過神,孫沅沅連忙安慰丈夫,興許是女兒胡說八道,后羿卻急著要妻子帶女兒去見見高僧,看有沒有化解的法子,他自己則進棺材鋪裡,印證女兒所言是真是假。這天,后羿賣了七具棺木,而且,都是他們過世的家人所囑。就這樣,死人托夢、指定用後家棺木的事兒傳開,附近幾個村鎮的人全知道,後家的棺木作料好、作工實在,躺過的都說好,從此生意蒸蒸日上,店面連續擴充幾回,比原來的大上十倍。兩年後,他家丫頭又說話。「阿爹,清縣發生瘟疫,死去近百人,阿爹可不可以捨百口薄棺,將那些人給安葬?」這回后羿想也不想,讓鋪裡的工人日夜趕工,分批將棺木給送到清縣,為無人安葬的亡者收屍埋骨,此事驚動地方官,地方官上報朝廷,皇上賜下牌匾:天下第一棺。
從此,後家棺材鋪開始開設分店,一家一家、在全國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這是好事,但壞消息是——女兒雙目能見鬼一事,隨著年齡增長越來越嚴重,她經常被那些死狀淒慘的鬼給嚇得哇哇大叫,夜不成寐。然而這些內情,外人自然不清楚,只聽說後家女兒及笄後不久病過一場,然後後老爺子便到處托媒說親,好像非得在短時間內把女兒嫁出去不可。有人說,後家姑娘沒幾年好活,後老爺子想快點把女兒嫁出門,免得日後女兒變成孤魂野鬼,沒有香火可受。也有人說,後老爺子聽信相師所言,女兒十六歲之前得出嫁,否則將會禍害娘家。也不知哪句話是真、哪句話為假,但後老爺子的確是想盡辦法,企圖把女兒給嫁出去。只不過,每回總有「人」出頭,把好事變成壞事。最常發生的情況,便是合完庚帖的那戶人家死了人,或是長輩、或是平輩,總之,就是會死那麼一個,於是婚事告吹。慢慢地,也不知打哪兒傳出來的謠言,說後家姑娘命格太硬,未出嫁就先剋夫家人,此話一出,想招親就更難上加難了。
不過看在後家出手的禮金豐厚分上,還是有不少媒婆肯擔下此事。這回,不就讓張媒婆給找到鄰縣的王秀才?王秀才無父無母、無兄無弟、家徒四壁,孑然一身,還怕什麼剋星,何況讀書人不言怪力亂神,哪會信那些命啊運的無稽之談。後老爺子見過對方後、一拍即合。親事方定下,后羿就想辦法盡早讓女兒早點過門,免得夜長夢多,而王秀才看在嫁妝豐厚的分上,也沒有二話,於是兩個月功夫,後家姑娘便坐上大紅喜轎,嫁往王家。喜轎搖搖晃晃的,說不上舒服,但待嫁女兒心,忐忑不安,予月想著那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想著娘親教導的新婚夜,想著未來的日子,一顆心揣測不定,哪會在乎喜轎是否舒服。這門親事什麼都好,獨獨離家太遠,出縣城還得走上兩、三個時辰,才能到王秀才家。阿爹說他秀朗英俊,說他滿腹詩書,日後定是要飛黃騰達的。
對於阿爹的話,她心底存疑,這樣好的夫君,哪個女子不想要?怎就輪到她這個「剋夫女子」頭上?何況二十五歲,整整大自己九歲呵……阿爹說,年紀大的男人才懂得疼女人。阿娘和哥哥們雖不滿意,可家裡大事全是阿爹作主,再不樂意,也得點頭。阿爹還說,出嫁時間緊迫,還沒同女婿好好談談,她嫁進王家後,會再找機會與女婿聊聊,如果他願意,後家很樂意出銀子,在城裡給他們置辦一座新宅院。阿娘則叮嚀又叮嚀,說讀書人都有那麼點兒風骨,她問那話時,千萬要注意口氣,別讓王秀才覺得後家財大氣粗,想拿銀子壓人。她認真記下,並且在腦子裡複習過好幾遍。突然一張七孔流血的臉張揚在眼前,予月嚇得差點兒尖叫出聲,她猛地往後一仰,後腦勾撞上轎邊。
下一瞬,那張七孔流血的臉變成一張嬌顏巧笑的臉蛋,「她」笑開、往予月身邊坐下,說:「怎麼看那麼多年啦,還是會被嚇?真沒膽量。」予月掀開紅蓋頭,扁嘴道:「早說好的,要怎樣出現都成,就是別弄那種恐怖的血臉嚇我,今兒個還是我的好日子呢。」「行行行,予月妹子別惱,姊姊是過來送妹妹一程的。」文婉笑靠在她肩膀。「我全身穿紅的呢,你怎麼敢來?」她橫了文婉一眼。還以為自己可以清靜一天,不必和好兄弟們面對面,誰曉得……唉,她可憐的輕薄短小的八字命。「我又不是年獸,還怕紅色、怕火、怕鞭炮咧。」手指戳上予月的額頭,卻穿過她的額頭直進腦子。「可別的鬼都怕呀,就你奇怪,不怕紅、不怕喜、不怕太陽,你到底是鬼不是鬼啊。」「人分三六九等,鬼也分階級的,我前輩子好事做盡,死後當鬼,階級自然得比別的鬼高些。」予月笑望文婉。別的鬼來找她,不是心願未了,就是有冤無處訴,這些年她幫過一個又一個,技術越來越嫻熟輕巧,唯有文婉,從不提事兒,初初認識時,她問過好幾遍,文婉總笑道:「放心,早晚有一天要你出手相助的,只不過現在你的力量太小,還不行。」她並不知道文婉有怎樣的冤屈,而自己需要怎樣的力量,才幫得了忙。不過,一年年過去,兩個人就這樣,友誼越來越深厚,感情越來越濃,連心事也能說得上。
都說人鬼殊途,爹娘不是沒想過辦法,可不管廟裡大師給她多少加持,讓她讀多少佛經,她房間貼多少符紙,還是擋不住陰間好兄弟們對她的厚愛與熱情。阿爹可是煩惱得不得了,她猜,這大概是阿爹急著把她嫁出門,最主要的理由吧——找個八字重的男人往她身上壓一壓,好兄弟不敢近身,她才能長命百歲。其實阿爹、阿娘操心也沒用,如果這是她這輩子必須背負的使命,躲也躲不開的話,與其每天憂心忡忡、自己嚇自己,不如當成積德,歡喜做、歡喜受。從小,她便與鬼魂經常接觸,因此一年到頭手冷腳冷,每寸皮膚都像泡過冷水似地。小時候,夏天時,幾個哥哥最愛輪流抱她,她得一邊忍受著汗臭味、一邊聽他們說話,睡個覺醒來,往往發覺自己不是在阿爹懷裡,就是在哥哥們懷裡,若不是年紀大了,男女有別,說不定這種事還得經常發生。冬天,她的情況就更嚴重了,屋裡燃幾個炭爐都不夠用,阿娘要她同鬼兄弟們商量,可不可以定個日期,比方說三天一回、或五天一晤,別天天上門來吵人。
話說得容易,人與人之間還有契約可以打,鬼哪裡肯同人定契,他們還是喜歡隨意順心,時時想來、便時時來。她很少出門,曾有廟裡師父對她說:「予月姑娘積下的陰德無數,方能助後家發達,日後定也福蔭夫家,只是身子要多注意些,別沾染太多陰氣。可是與鬼稱兄道弟的她,怎麼可能不沾染陰氣?「他們今天不會來鬧場吧?」予月試探地問。文婉表現出一臉傷心欲絕的誇張表情,「怎麼這樣說話,我們家予月要成親,誰敢鬧?」「沒有嗎?姓馬的才收下我的庚帖,立刻上吐下瀉,大夫換過一個又一個,怎麼都醫不好,可庚帖還回後家,他的病立刻不藥而癒。」予月比出食指,舉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