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芮續風那聲高傲、慵懶又親暱的嗓音傳至耳中時,湛夜來輕輕一笑,而這一抹柔美至極的輕笑,分毫不差地映入了一直仰望著她的東門樾雙眸中。
「呿!這個厚臉皮兼白吃食的傢伙怎麼還在?」才走進花園,芮續風便見那令他有些詫異,卻又饒富興味的景象,目光倏地一轉,他睨向東門樾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沒好氣地輕啐了一聲。
「敢情你們天都城的馬車撞了人都不用負責的?」東門樾望著遠方夜空,戲謔說道。
「可爺記得,爺一個月前就通知過你,說爺已好好打賞了當初真正撞你的傢伙了不是?」
「有這事?」東門樾伸了個懶腰後,終於坐起身來,卻依然望也沒望芮續風一眼,「瞧瞧我這腦子給撞的,是整個不管用了啊……」
「爺才惋惜當初撞你的那傢伙,車子竟軟得跟個豆腐包似的。」
「別難過,因為在下與你同樣深感惋惜。」
「不知十九爺今日來……」聽著這兩個大男人竟像孩子般的唇槍舌劍,相互譏諷,湛夜來抿嘴笑了笑後輕聲問道。
「喔!夫人不提,爺差點都給這厚臉皮的傢伙氣得忘了正事。」瞟了東門樾一眼,芮續風華麗麗地坐至大石上輕喝一聲,「外頭的,把東西給爺搬進來。」
就見在芮續風一聲令下,兩個大箱子陸續被抬入花園中。
「為了這幾箱三天前走私進天都的破爛古董,爺給宮中珍寶房裡那群吵成一團的老八股煩得不行,所以只得擾了您的歇息,前來請夫人為爺將這些有爭議的破爛定個真偽,趕緊的給他們個痛快,省得再來煩爺。」指著那兩個箱子,芮續風不耐煩地撇了撇嘴,但望向湛夜來的目光卻是溫柔。
「想不到堂堂大內珍寶房及一個副九門提督竟連貨色真偽都分不出,這天都城果真是沒什麼人才。」
「也不知道是哪個傻子,到了爺的地盤上也不知道打聽打聽,才會搞不清誰是我天都城最好的鑒賞人才,說出這種蠢話。」
芮續風這話倒是不假,因為湛夜來之所以能在天都城的達官貴人中擁有那樣高的人氣,有一部分正出自她對珍惜寶物的絕佳鑒定功力上。
而儘管目不能視,但湛夜來卻卻是擁有一份人人讚歎,只需用手輕觸,便可感受到物品所散發出的氣場,並從而判斷其真偽、優劣及年代的特殊能力。
「有畫作嗎?」待東門樾與芮續風終於鬥完嘴後,湛夜來才又啟齒輕輕問道。
「有畫師。」
將湛夜來扶坐至池畔石椅上後,芮續風命人將珍寶由箱中取出,一項一項交由她來鑒定,而東門樾則百無聊賴地坐回自己的木製輪椅上準備離去,但在此時,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的對話聲——
「贗品。」
「抱歉,或許夫人累了,因為這是真真正正出自張松張大師筆下的真品。」聽到湛夜來的話後,那原本站在一旁半天都沒作聲的老人突然開了口。
「贗品。」聽著老人語氣中的不以為然,湛夜來小臉上依然淡笑堅持著。
「這怎麼可能是贗品?老朽就算再老眼昏花,也不可能會錯看這幅畫!」
「你廢什麼話啊,夫人說是贗品那就是贗品。」望也不望那畫作一眼,芮續風不耐煩地說道:「扔一旁去!」
「十九爺!」望著那副被當成廢品般丟至一旁的畫作,再想及自己幾十年的鑒識功力竟被人如此羞辱,老人氣急敗壞地搶上前抱住畫,「一個連上頭畫什麼都看不到的……」
「你是哪門子畫師?」就在這是,原本準備離去,而不知何時轉過身來的東門樾突然涼涼開口了,「眼力真不是普通的差勁。」
「閣下是?」聽著東門樾語氣中的譏諷,老人忍不住怒火中燒地怒視著他。
「師承?」完全不回答老人的問題,東門樾只是斜睨了他一眼。
「自是張老太爺門下。」老人朝天拱了拱手,然後在將畫軸打開後故意大聲說道:「所以此幅畫雖無落款,但絕對是出自我師祖之手!」
「可笑至極。」聽完老人的話後,東門樾冷哼一聲,然後手指忽地一彈。
「你做什麼!」看著那幅珍貴至極的巨幅山水畫軸竟被東門樾以手中彈出的小石彈出一口缺口,老人難以置信地哀號著,「這畫可是、可是價值千金哪!」
「千金?」聽到老人的話後,東門樾眼神輕蔑地撇了撇嘴角,「那敢情我是你師祖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老人驀地一愣。
「我畫的。」東門樾懶洋洋地操縱著木製輪椅一轉身。
「什麼?」聽到東門樾的話後,老人的眼眸緩緩瞪大,「不可能!絕不可能!」
「把你的狗眼睜大點仔細瞧瞧,畫作右下角密林間是否有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這……」
雖怎麼也不相信,但老人還是忍不住照著東門樾的話,搶過油燈努力地在畫中尋找著,然後在真正找到那個不該出現的人之時,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地。
「我勸你還是早日戳瞎了你的狗眼,日後或許還能有點出息。」
輪椅聲,與東門樾的話聲,一起遠去了。
「這傢伙也沒我想像的那麼渾嘛……」望著東門樾的背影,芮續風喃喃自語著,然後在發現原來一直不受干擾的在鑒別真偽的那雙纖纖小手,不知為何,突然整個停了下來,「夫人?」
「抱歉,贗品。」被芮續風的喚聲驚醒後,湛夜來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是嗎?雖是贗品,但看起來倒也玲瓏別緻,那爺就當借花獻佛,做主送給夫人了。」微微一笑後,芮續風一轉身,又坐回大石上。
芮續風向來不是傻子,所以他自然看得出湛夜來為何會分神,更看得出她對手中那棋盤與棋子的眷戀。
是的,湛夜來確實眷戀,眷戀那刻工,眷戀那每個轉彎處的細膩刀法。
因為曾經,為了讓她學會識字,東門樾親自刻了許多的木頭文字來讓她撫摸,讓她牢記,儘管他們都明白在外人的眼中,她其實根本不需要。
而這棋子那刀法,她一模便知,那是屬於他,屬於過去子樾東門曾經的溫柔……
「又來啦……」
「我的媽,真是用鬼哭神嚎這四個字都無法形容這戲班的萬分之一慘烈!」
「忍忍吧!也就一夜,過了今夜,再想聽也得等到明年啦!」
「可我不明白,為什麼每年都是這破戲班?這天都好的戲班明明多得很,為什麼偏偏年年都是這破戲班雀屏中選!」
「也許就是因為唱得差,所以夫人才會忍不住想接濟接濟他們吧……」
說的真是對極了!
此刻,百無聊賴操控著木輪椅的東門樾心中確實相當同意如今這群路人們的評價。
正因為此,所以他才會忍不住地來到他向來絕不會出現的地方——藍牆忠心花園。
畢竟如此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戲班,竟由上半夜開始便在藍牆內鬼哭神嚎得令人頭痛欲裂,並且至今沒有休止的跡象,這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坐在那輛代步輪椅上,東門樾在藍牆僕役詫異的眼光中,大大方方地進入了花園中,然後在戲台真真正正映入眼簾,在那唱腔清清楚楚竄入耳際之時,眉毛忍不住揶揄地向上一揚。
這到底哪裡請來的戲班啊?戲唱得何止只是爛而已哪!
這群戲子,到底有什麼自信,又有什麼臉到這裡來騙錢啊?
望著戲台上那明明一個個臉上濃墨重彩,裝扮得有模有樣,檯布、走位、身勢有板有眼,但口中唱腔卻慘絕人寰的戲子們,東門樾愈發覺得有趣了。
東門樾的不請自來,來得有些無聲無息,但不到一會兒他便發現,自己並不像自己想像得那樣無聲無息,因為只一瞬,他便發現戲台上演員們的目光全若有似無地瞟向了他,然後,再恍若無事般地繼續演出。
但此時此刻,他卻暫時沒空理會,因為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台下那群觀眾身上。
有意思啊!
天都九門副提督芮續風,天都第一歌舞妓曲風荷,天都御醫苑首席女侍官月噙香,勒瑯國戰神的愛妻染族公主染臨霜,以及幾位他或許一時不識,卻個個氣質超凡脫俗的男女……
這樣一個人神公憤的破戲班竟然能讓這些貴客聽得徹底未眠,外加如癡如醉、笑容滿溢的?
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再度將注意力轉回台上,東門樾仔細觀察著那群依然賣力演出的戲子們,半晌後,他的唇角緩緩揚起一個詭異的弧度。
「好!」
當最後一聲鑼鼓點終於敲下後,第一個叫好聲,竟是來自於東門樾。
「你也懂得叫好?」
望著東門樾駕著那輛輪椅緩緩靠近湛夜來落座之處,坐在湛夜來左手邊的芮續風沒好氣地瞟了他一眼。
「略懂。」將輪椅停在湛夜來身旁,東門樾的眼眸依然望著台上,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食指不斷上下彈動著,嘴角的笑意更詭譎了。
「哪裡好了?給爺說來聽聽。」
「能把這麼群人聚在一起唱戲,還能讓太子跟李東錦兩方雞飛狗跳,沒點本事可做不到。」說話之中,東門樾的眼眸卻沒有看向芮續風,而是緩緩望向身旁的湛夜來。
東門樾這句天外飛來的話語,以及望向湛夜來之時眼中的奇異光芒,讓所有人全愣住了,然後目光像利箭似的一齊倏地望向他。
「那個敲鑼鼓點的,竟能把個破副九門提督府弄得有模有樣,本事不小啊!」
看著湛夜來的下頜不自覺的微微抖顫,東門樾淡然一笑,懶洋洋地繼續說道:「那個唱得最爛的花臉,不用擔心,你的藥雖難喝,但效果奇佳,不過我勸你還是回去好好種你的藥草,絕對會比唱戲有出息;那個拿長劍跑龍套的,你這木輪椅做得挺好,不必那樣緊張,我一定小心使用……至於那兩位霸氣沖天的爺,朝裡的差事確實辛苦,偶爾自娛娛人一下,確實有益身心健康。」
空氣,似乎一時凝結,而湛夜來的臉色,蒼白如紙。
「原來你擅長的不僅僅只有偽制及裝瘋賣傻。」許久許久之後,一直坐在湛夜來身旁的芮續風,眼眸緩緩瞇起,「恕爺眼拙,你,究竟是何方人物?」
「東門樾,『太子』門下食客,曾讓十九爺你蹲苦牢的始作俑者。」笑了笑,東門樾悠悠然地由輪椅上站起身,邊說邊頭也不回地向花園外走去,「往後,諸位多多指教了。」
自東門樾住進藍牆養傷的那刻起,仇愬等人其實便已悄悄開始了探查他底細的工作,畢竟茲事體大。
但縱使他們再神通廣大,也無法得知這名曾身為湛夜來「夫君」的男子那鮮為人知的過去,以及他究竟為何而來。
而今,答案揭曉了。
因此此刻,藍牆最中心也最隱密的一間書屋內,才會靜靜坐著幾名神情嚴肅,卻目光溫柔之人,而他們的溫柔,只為湛夜來。
「抱歉。」口中輕輕說道,但湛夜來的唇角卻不住微微抖顫著,「我沒想到他竟是太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