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記得,那日,她被太子強請去喝茶,才喝到一半,又被老太后派人搶至慈寧宮聊天,才聊到一半,就感覺到一股沉沉的昏昏欲睡,之後的,她便全記不清了。
第二日起來後,她的全身莫名的酸疼不已,而夢族七長老則什麼也沒有多說,只紅著眼眶望著她,要她一定好好向芮聿樊道聲謝。
道謝?道什麼謝?
譚雪雖依然不清楚,但她還是在再度前去亂葬崗小屋時,乖乖地向芮聿樊道了聲謝,而他在回給她一個雲淡風輕的微笑,並順手將屬於她的飛靴遞給她後,便又繼續專注於他在地上用樹枝鬼畫符的工作。
還是搞不懂他這人呢!儘管都認識三年多了。
老實說,譚雪見過很多的人,很多身份如芮聿樊般尊貴之人,這些人,大都擁有相同的貴氣、傲氣,但只有他,能讓她感覺到一股安心於放心氣息,儘管他的溫文儒雅中,永遠帶著一股淡淡的疏離,儘管他看似溫柔的笑容中,永遠帶著一抹她不明瞭的傷逝……
自明白芮聿樊的真實身份開始,譚雪不否認自己在忍不住好奇之餘,曾悄悄打探著關於他的一切,因為她實在很想、很想知道,在別人眼中的他,與在她眼前的他,又什麼不同。
而後,她知曉了他自小體弱,並還具有無法長時間受陽光照射的稀有體質,因此,在其他皇子、貝勒們一起在御花園遊玩,一起讀書時,他多半是一個人獨自躺在病榻之中。
而後,他知曉了,由於愛上了一名平民女子,所以他那同樣視功名利祿如塵土,也是發明癡的父親,為了那名女子放棄了所有的宮中俸祿,移居宮外,日日深居簡出,然後在兩人雙雙離世時,僅為他留下一個無謂的頭銜,以及那棟充滿了平淡幸福回憶,卻在人們口中被稱之為「鬼邸」的屋子。
而後,她知曉了大多數宮中人都幾乎忘了他的存在,不明白也不想理會他平常究竟在做些什麼,就算偶有機會與他相遇,也認不出他的模樣。
儘管知曉了很多,但譚雪依然不懂他。
他看似孑然一身,卻很怡然自得地享受著那份孤獨;他看似不問世事,但研發的許多事物,又與社會脈動息息相關;他看似清心寡慾,可她卻經常見他望著新月歎息……
但不懂又何妨?
她永遠忘不了,有一回她突然靈感來襲,未經思索便脫口說出「她看到他夢想在不遠的將來終將實現」時,月光下他臉上的那抹驚詫,以及眼眸不知為何微微有些朦朧卻開懷動人的那一抹笑。
足夠了。
就算他們永遠只能如師如友,就算他們永遠只能在夜晚相見,但那一抹笑,已足夠她抵禦白日的所有疲累,已足夠她夜夜安詳沉入夢中……
「祈夢姑娘。」
這日,譚雪難得白日無事,然而,正當她半悠閒半發呆地在霞雲觀內澆花之際,卻又突然有人上門。
「義父召我?」手中拿著花灑,譚雪有些詫異地問道。
之所以詫異,是因為李東錦雖將她與夢族七長老安頓得很好,卻很少主動,並且如此突然低召喚過她。
「是的。」來人恭恭敬敬地答道。「馬車已備好在觀外靜候,就等祈夢姑娘上車。」
「我知道了。」
點了點頭後,譚雪立即至內屋換裝,邊換還邊不斷揣測義父今日召她的主因,但想了半晌,得出的結論其實也只有一個——
大概是某位不欲人知的權貴需要他私下為其祈夢、解夢吧!
老實說,有時候譚雪真的搞不懂,「盡人事聽天命」這六字不是就明擺在那兒嗎?為什麼還是有這麼多的人喜歡本末倒置地欲先聽天命再盡人事?
更何況,她充其量不過也只能為人祈祈夢。解解夢罷了,又不是真具有什麼先知先覺。未卜先知的異能……
儘管心中充滿了無奈與感慨,但譚雪依然正襟危坐地坐在馬車中,等待著馬車將她載抵祈夢宮。
可怪的是,今日馬車所行駛的方向卻與往常有些不同,當譚雪察覺到異樣時,她的馬車,已無法再繼續向前行進——
因為不知為何,一串人龍阻在了天都西城門前的道路上,而那串人龍裡的人,個個手上銬枷、腳上扣鐐,素袍麻衣,神情疲憊,並且口中還全塞著白布,似是即將要被流放的人犯。
這是怎麼了?怎麼會這麼多……
望著眼前不尋常的景象,譚雪心中不禁升起一股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的異樣感。
堵塞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在隨車隨從的斡旋下,譚雪所乘坐的馬車,終於再度開始緩慢地向前行去。
當馬車徐徐由那條人龍旁經過時,譚雪還是忍不住偷偷將車簾掀開一角向外望去,卻愕然發現,這其中,竟出現了一個她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名女子,她識得,因為她曾經替她祈過夢,也解過夢。
但讓譚雪不明瞭的是,能被義父接受並安排至祈夢宮來的人,身份自是不凡,為何今日竟會狼狽至此?
就在譚雪詫異地望向那名女子時,那名被押解官用力踹著向前行的女子,也恰巧憤怒且倨傲地朝馬車方向揚起了頭。
待她與譚雪四目相接之時,她的眼眸突然一下子瞪大,而後,她臉上、眼中散發出的那抹神情,讓譚雪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顫。
那是一道集痛苦、不甘、憎恨、怨懟、敵視於一體的怨毒目光,並且顯而易見,是衝著她而來!
為什麼?
她們也不過只有那麼一面之緣啊!她為何會以如此陰鬱,且似乎恨不得將她大卸八塊的恐怖目光瞪視著她……
「小西……」當手中車簾緩緩掉落,當那道目光徹底被隔絕,譚雪的眼瞳中卻依然映著那道目光,而身子愈發冷寒之際,她忍不住地輕輕喚了一聲,那喚聲,是如此微弱。
「是的,祈夢姑娘。」聽到譚雪的聲音後,坐在馬車前的隨從立即應道。
「這些人是……」顫抖著唇角,譚雪啞聲問道。
「喔!」隨從小西瞥了一眼人龍後說道:「這是近日將被流放至黑山的慓騎將軍李將軍一家及其九族。」
曾經威震天下的慓騎將軍一家及其九族?
這不是勒瑯國中最驍勇善戰,並也是東勒族出身群將中最忠誠的家族嗎?
這個多年來對東勒族、對勒瑯國都如此忠誠、忠貞的家族,因何獲罪至此,竟被流放至人們口中那生不如死,卻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間地獄「黑山」?
「他們……為什麼……」譚雪喉頭乾澀地繼續問道。
「據說……」輕輕將背靠向車簾,隨從小西壓低了嗓音說道:「李將軍一家密謀策反,打算在初九時於山官道起兵,並且罪證確鑿。」
策反,不可能吧?
雖只有一面之緣,但由那名曾那般英姿煥發、爽朗直率,卻又溫文有禮的女子身上,除了正氣,她根本看不出任何邪念!
更何況,能教出擁有如此氣度、如此個性女子的家庭,必然也具有同樣的正氣啊!
「山官道?」但當腦中閃過「山官道」這三個字時,譚雪突然心中一凜。
「是啊!山官道,不過我們整個勒瑯國都沒有這個地名,約莫是這群亂黨自己想出的暗號吧!」
不,不是暗號,確實有「山官道」這個地名,只是並不屬於勒瑯國,也不屬於人世間的任何地點,因為這個地名,獨屬於那名女子的夢中國度。
是的,譚雪確實曾聽聞那名女子提起她的夢裡,曾出現「山官道」這三個字,而那名女子,為了藉由夢兆得知自己心儀的男子是否尚在人世,也確實對她詳述了那個夢境中的一切。
但那只是個夢啊!
雖說在那夢中,也確有干戈之事,可是那只是女子心中恐懼與不安的夢境呈現罷了。
譚雪猶然記得,當時,她根據夢兆告知女子,她心中思念之人尚在人世時,女子臉上那喜極而泣的動人神情,更記得女子說過,除了她之外,永遠不會再向第三人提起這件事。
難道……那女子以為是她將此事洩漏出去的?
是了,一定是這樣,否則那女子怎會用那樣幽憤的目光瞪視著她……
但不對,不對啊!
明明這事她誰也沒說過……不,應該說,來祈夢宮祈夢之人口中的一字一句,她都不曾向他人提起過,就算是夢族七長老。
那到底是誰,竟會在得知那女子的夢境之後,以此大作文章,讓那名原本威震全勒瑯國的慓騎將軍由白轉黑,並將其一家強制送入那煉獄般的人間地獄。
是誰?究竟會是誰……
正當譚雪思緒混亂,並下意識地抱緊雙臂時,馬車外再度傳來了隨從小西的聲音——
「祈夢姑娘,到了,請下車。」
「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的譚雪先是一愣,在深呼吸了幾口氣候,才徐徐走下馬車,但看著眼前陌生的街景,以及掛著「醉凝樓」三字的紅樓時,她的腦子更混沌了,「這……」
「祈夢姑娘裡面請。」
在隨從小西的帶領下,譚雪由一條微秘小道被領至了三樓一間外頭站滿便衣侍衛的包廂內,一進包廂,她就望見了早已獨坐其中的李東錦。
「義父。」
「祈夢,你來啦!」發現譚雪的到來後,李東錦隨意一揮手,「坐。」
「謝謝義父。」戰戰兢兢地在李東錦身旁座椅坐下後,譚雪吶吶地問道:「不知義父今日喚祈夢來……」
「沒什麼大事,就覺得這歌舞妓不錯,讓你也一起來開開眼界。」
「是。」將眼眸望向舞台上那名神情冷艷的歌舞妓,譚雪表面上雖看似平靜,若無其事,但她的腦中卻早已不知閃過了多少道思緒。
因為像她義父這般的人,是絕不會只為了單純讓她來開開眼界便喚她來的!
所以他這回之所以召她來,一定有所目的,而這目的,又會是什麼……
儘管雙眸看似緊盯著舞台上歌舞妓的一舉一動,但譚雪的腦中依然不斷地快速轉動著。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她的耳畔果然傳來了李東錦那微微蒼老,卻絕不容忽視的低沉嗓音——
「對了。」
「是,義父。」一聽到這聲音,譚雪立即乖巧地回應著。
「我記得你上回好像提起,曾在御花園遇到過十八貝勒。」輕啜著手中的酒,李東錦望也沒望譚雪一眼,淡淡說道。
「是的。」心猛地一跳,但譚雪還是鎮定地對李東錦點點頭。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逕自拿起酒壺倒著酒,李東錦又問。
「祈夢與十八貝勒只有一面之緣,所以祈夢實在無法回答義父這個問題,請義父見諒。」儘管心跳是那樣的急速,可譚雪還是輕輕答道,並且相當感謝自己臉上的那層面紗,可以將她唇角的顫抖徹底掩蓋。
「是嗎?」又一回將酒傾入口中後,李東錦若無意似有意地瞟了譚雪一眼。
只不過是這樣輕描淡寫的一眼,便讓譚雪徹底明白什麼叫做如坐針氈!
「下回若再有機會遇到他,別忘了問問他關於那輛馬車的事,老夫實在很有興趣瞭解其中奧妙。」
「是……的……祈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