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後,寂寂人定初。
夜幕低垂,黑雲密佈,月黑風高,星辰廖落。
洛陽城中的更夫已經敲響了第二更天的邦子,一聲聲清脆的邦子聲,為這暗夜更添了幾分寂寥。在這全城宵禁,萬家入眠的時刻,坐落於城東上東門內,穿城洛水北岸的上林坊內幕僚本部直屬四大司衙門之一的特勤司衙門,突然打開了府門。一名掛著少將銜的中年軍官滿臉肅然,飛快的從衙門中奔出。
一小隊套著鮮紅臂章的黑鎧憲兵騎兵已經在門前待命,中年軍官翻身上馬,猛的一夾馬腹向前疾衝。戰馬鐵蹄敲打在青石板鋪就的大街之上,發出響亮的答答聲。紫微宮皇城宣仁門,駐守於宣仁門內東隔城中的是禁衛軍羽林衛,見到半夜一支騎兵小隊直闖宮門,城上鎮守的城門衛隊第一時間拉開了弓箭。
「來者通名!」
「特勤司虞仁慶,關隴加急軍報,需立即呈報政事堂,今夜哪位相國當值?」特勤司軍官立即表明身份,並第一時間出示了證件令牌。
一番仔細查驗過後,值守的宣仁門城門尉道:「今夜政事堂當值的是高相國,你隨我來!」
大陳的制度,京師中央朝廷三省六部及各大主要衙門,一般都集中於洛陽西北的皇城之內。而做為九相共同執政的最高辦公地點。政事堂。卻更處於防守更嚴密的宮城應天門之內。而且規定,諸相國除了領有欽命在外,只要在朝中的相國每日早朝之後,回到各自所屬省部衙門佈置之後,便得在宮城內的政事堂中辦事。皇帝在京時,也多在政事堂與諸相議事。
而到了每日晚,政事堂必須留守一位相國當值,以應對突發事件。
眼下關隴的戰事已經是朝延最關注的戰事,這個時候關隴突然發回急報,當然得第一時間呈給政事堂。
「什麼。陳克復居然主動進攻薛舉?蕭關只餘五千人鎮守?」接到急報,相國高士廉第一時間打開閱讀,然後大驚失色。
這個消息太過於讓人震驚了,現在朝廷把擊敗突厥的首要希望都放在了關隴。希望能借助先前拿下蕭關的戰略優勢,能夠如同一根楔子一樣,死死的釘在關隴,然後不斷的擴大力量,最後擊敗關隴敵軍,收復關隴。
朝廷也正因有蕭關這個楔子,才敢準備發動對突厥的主動攻勢。牽一髮而動全身,如果關隴局勢有變,那麼眼下的整盤棋都將有變。
這其中的牽涉太大了,陳克敵怎麼就敢如此輕易進攻薛舉呢?
這邊宇文化及已經抽調了十二萬大軍準備奪回蕭關。那邊薛舉剛剛吞併了劉武周的地盤。這樣的時候,陳克敵居然還主動進攻薛舉,這實在是太冒險了。
薛舉擁兵十五萬,宇文化及又調了十二萬兵北上,而陳軍才只有五萬。
高士廉只覺得一陣頭痛:「立即給房相國、杜相國、魏相國、魯相國四位在京相國送信,再給尚書省、門下省,中書省及六部在京三品以上官員傳訊,讓他們立即來政事堂議事。」
「我馬上去找陛下!」吩咐了人去將各省部官員通知前來後,高士廉馬上又起身,去通知皇帝。
宮門早已經落鎖。按制,每日黃昏宮門落鎖之後,任何人也不得出入宮禁。不過為了處理一些緊急事務,又在應天門的大門上開了一個小門,一旦有重大事情發生。政事堂的當值相國,可以憑令牌通報宮中皇帝。
應天門的城門尉第一時間通知了御衛營的統領。內衛八衛之中,各有職要,金吾衛軍執守皇城,而羽林衛軍則宿衛宮城衛城,最內部的皇宮大內後宮,則是由御衛們執守。
「我要立即面見陛下!關隴軍情急報,事情緊急。」高士廉直接出示了自己的出入宮禁令牌,以及他的相國玉牌。
當值的御衛副統領在按制仔細的合驗過後,然後又通知叫醒了駐守宮城的羽林衛大將軍陳雷,以及御衛軍統領陳貴,內侍省內侍監趙懷恩,殿中省殿中監周義,秘書省秘書監楊道五人,等他們都到達了之後,將五塊分由五個衙門掌握的玉符合一之後,才打開了應天門上的小門,將高士廉放入宮中。
一路匆匆趕到出雲宮,高士廉急忙向出來接見的貴妃楊吉兒道:「臣見過貴妃,關隴急報,臣要立即面見聖上。」
「陛下正在沐浴,高相國請稍等,本宮這就派人去通報陛下。」
「還是請貴妃派一人引路,老臣親自去見。」高士廉等不及道。
出雲宮浴室門外,王大海一臉黑面的攔住了高士廉等人:「陛下正在沐浴!」
「本相有緊急軍情奏報,耽誤不得。」
「請稍等一會。」王大海猶豫道。
高士廉還在猶豫,那邊趙懷恩卻已經不滿的瞪著王大海道:「王太監,你我都是承蒙陛下親點的內侍省太監,為何如此阻攔?軍國大事,耽誤了你可擔當的起?」趙懷恩與王大海都是侍中省的二主官之一,同任太監之職。但是王大海因常伴皇帝身邊,就不免處處壓他一頭。太監先天殘缺,可有時對權利的爭奪卻也越發的激烈起來。
現在趙懷恩就抓住這個機會,毫不猶豫的要攻擊王大海一番。
趙懷恩推開王大海,就要直闖浴室。那邊王大海假意阻擋,其實卻已經暗自讓開,眼裡還有著一抹譏笑。
正在這時,浴室中突然傳來陳克復的一聲咳嗽。陳克復披著一件浴袍已經推門出來。門打開的剎那。眼尖的趙懷恩與王大海以及高士廉都看到了浴室中的那一個還有些衣衫不整的女子。只一眼,趙懷恩與高士廉的眼中都有些疑惑。
他們都看出,那個女子不似一個普通宮女。不過在疑惑中,趙懷恩眼中多的是一份後悔與恐懼,而高士廉卻有些不滿。高士廉是長孫皇后的親舅,此刻他風風火火,急急忙忙的為了關隴軍情而來,可卻看到皇帝居然在這裡鴛鴦共浴,不免有些失望。
「陛下,關隴急報!薛舉突然傾國伐周。已經吞併了劉武周地盤兵馬。另外,陳克敵奏報,他已經讓軍出蕭關攻打薛舉,目前蕭關防守空虛。只有守軍五千。還有,宇文成都與衛文升率十二萬兵馬,已經人駐北地長武,距離陳相國的折摭城只有五十里。臣已經通知了三省六部三品以上官員到政事堂議事!」陳克復皺了皺眉頭:「陳克敵雖然年輕,可用兵卻還算穩重,而且他軍中還有徐世績、胡海、單雄信,蘇定方等經驗豐富的大將,怎麼會突然如此行險。走,朕馬上和你去政事堂。」
走了兩步,陳克復又回頭伸手招來王大海:「浴室裡面的那位。你幫忙安排一下。嗯,你一會問下她的意思,如果她要是同意,那就安排進宮吧。你再幫我去見下楊仁恭,總之,這事情你想辦法辦漂亮點。朕就全都交給你了!」
「請陛下放心,臣一定全都辦妥。」王大海拍著胸脯保證。等陳克復與高士廉遠去後,王大海臉上帶著那暗自得意的笑容,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轉頭看了一眼有些呆在一旁的趙懷恩。
「趙太監,走吧。接下來雜家的事情還不少呢。」
陳克復與高士廉來到應天門內的政事堂時,三省六部,以及幕僚本部,和二十四衛大將軍府的三品以上在京官員都已經到了。
剛一坐下,高士廉卻突然大聲道:「想起來了。剛才的那個女子是觀郡公楊仁恭的第三女,對吧。」
陳克復愣了一下。沒想到高士廉居然在這個時候提起這個。這件事情畢竟他做的有些不對,就算皇帝可以娶楊媚,可畢竟兩人都沒有經過正常程序。再加上,高士廉又是皇后的親舅,剛才之事,就更有點被捉姦般的感覺。此時,陳克復只得道:「高相國好眼力,她確實是觀郡公之女,曾經還許配給李淵三子元吉。不過還未過門,李元吉就已經死了。」
君臣兩人的對答,讓其它趕來議事的大臣們一頭霧水。高士廉解釋了幾句,一下子眾人都是表情十分精彩。
「哦,臣想起來了,觀郡公確實有一女曾與李家聯姻,算起來,此女如今應當不過二八年紀吧。」魏征道。
「確實只有二八年紀,而且還十分美艷!」高士廉笑道,可陳克復聽來,這話怎麼都似乎話中有話。
魏征繼續道:「那李元吉說來也是被陛下下旨所殺,殺她的丈夫,奪他的妻子,陛下覺得這事情對嗎?」
陳克復這下真的是臉全黑了,本來那事情說大也並不大,他是皇帝,對方雖然有過婚約,可如今不過是一個望門寡。雖然過程有些奇怪,可畢竟這事情也是你情我願,他也沒用強什麼的。雖失了點禮數,可這些大臣們也用不著咬住了不放吧。尤其是還是當著這麼大臣的面,更加如此了。
門下省黃門侍郎王珪搖頭道:「春秋時,齊桓公經過郭國都城的廢墟,問郭國滅亡的原因。當地的父老說,郭國的國君知道什麼是對,卻不去做;什麼是錯,卻不能改,所以亡國了。管仲是輔佐齊桓公的大臣,他認為齊桓公是郭國國君一類的人。剛才我還以為陛下認為殺夫奪妻是對的。我今天是陛下的大臣,勸陛下既然知道什麼是對的,就要去做,而不要把這樣的美女留在左右。陛下殺李元吉這事無關對錯,可不管是對是錯,既然殺了李元吉,那再奪其妻便是不應當了。更何況陛下今日之舉,還是無禮之舉。」
陳克復一愣:「只是一個女人,有這麼嚴重嗎?」
門下省左侍中魏征馬上跳出來道:「當然嚴重!以前楚莊王想讓楚國強大起來,聘用一個叫詹何的人,問他治理國家的道理。詹何回答說,帝王自己先做好吧。」
「這個詹何好像是所答非所問啊。」見到諸臣群起而攻,陳克復也知道今天自己不被大臣們訓一頓是難以過關了。雖然被這麼一群出口成章,頓首經典的大臣們教訓,讓人不爽,不過陳克復也知道這些大臣都是文臣,而非武將。對於武將,陳克復自有一套。可是對於文人,有時這些人更像是順毛驢,你順著毛摸還好。要是逆著來,這些人可是不知道什麼叫君王威嚴的,甚至對他們來說,如果因諫言而被處置,也許是一個更好的證明自己的機會。陳克復可不想以後被人當成了史書上君王的反而教材,當忍則忍。
魏征微笑了一下:「其實是楚莊王沒有聽懂,於是再問詹何怎麼樣才能讓楚國強大。詹何說,沒有聽說過能管好自己的帝王,治理的國家反而是亂糟糟的。所以,古代聖明的君主,都是從自身做起,才能推及到治理國家。陛下應該聽說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吧?」
陳克復十分配合的點了點頭,如同一個私塾裡被教書先生那教鞭所威懾住的童生。
魏征:「只有自己管好自己,才能管好一個家。能管好一個家,才有可能治理好一個國。陛下想想,修身不好,不明事理,連一家人都擺不平的人,怎麼能擺平一個國家,談何治理?」
「有道理。」陳克復現在是真佩服這些大臣了,簡簡單單的一件事情,他們卻也能馬上扯出這麼一翻大道理來,最後不說到你吐,他們都不肯罷休。
魏征繼續道:「臣知道,陛下每次征戰,一定是身先士卒,武功是如此,文治天下,同樣的道理。」
陳克復如同一個知錯的孩子一般,謙卑的道:「嗯,朕懂了。」
「朕不需要殺了楊家小姐吧?」
「當然不必,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既然知錯了便何,何必殺楊家小姐呢,那可是一條無辜的生命,陛下切不可因自己的過錯,而把責任強加到他人身上,這非明君所為啊。」
見魏征他們似乎還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陳克復暗暗咬了下牙齒,忍耐也幾乎要達到一個極限,沉聲道:「召集諸位大臣們深夜至此,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商議關隴軍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