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烏雲密佈,黑石平原一片陰沉。
沉重的頭盔扣在頭上,限制了視線,李密只能看到正前方,但當他扭頭,只見五萬步卒已經從正前方退了下來,兩翼還各有一萬輕騎緩步後退,以做掩護。
徐世績和單雄信的人從前軍轉為後陣,「偃月陣隊列,」徐世績下令。三萬魏軍步卒戰場變陣,由楔形突擊陣,變成了偃月防禦陣。大將軍單雄信在他右手,一身火紅戰甲映著火光,迷茫的雙眼依舊有些無神。他跨下戰馬棗紅,披一身紅色馬甲,馬鞍的松槍架上掛著兩把騎槍,一面精鐵堅盾。而在左手,徐世績吃驚地發現魏國左司馬楊德方提劍跟隨。「楊司馬怎麼來了,這裡太危險」他立即道,「請楊大人回去」
「本官受魏王之命前來,大將軍。」
徐世績沒時間爭論,只覺得心裡一陣煩燥。「那就跟著我,跟緊了!」語畢踢馬出發。
大家騎得很近,膝蓋抵膝蓋,循陣列而行。掌旗官高舉著魏國的旗幟,紅金相間的戰旗在風中飄蕩,兩隻猛虎共舞。隊伍退過交戰的戰場,行進速度逐步加快。巨大的鐵弩從洛口倉城上疾射而出,石塊在頭頂旋轉翻飛,盲目地撞向地面和河流,粉碎鋼鐵與血肉。洛口倉城就在前方,城中有兩千石的糧食,可望著城門樓上高高飄揚的陳字大纛,魏軍上下沒有一個敢踏進城門前五百步以內。城頭上弓弩手密佈,只要城門樓前有人露面,即刻放箭去射。
「穩住陣形。緩步後撤!」徐世績命令,帶著隊伍神情嚴肅。小心謹慎的緩緩後撤。
地面潮濕滑溜。半是爛泥,半是血水。他的馬在一具屍體上絆了一下,蹄子打滑,攪動爛泥。差一點令他在隊伍之中滾落馬鞍,幸虧最後人馬維持了平衡。
天空越發的陰沉。只剩下了平原上的最後一絲光亮。
當隊伍終於在天黑前後撤了十里,遠離了洛口倉城之時,負責殿後的徐世績和單雄信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回頭看著疲憊的魏軍將士。兩人相視一顧。都沉重無言。
五戰五勝,魏軍兵馬直逼洛口倉城下。看似魏軍大勝,可魏軍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三天,軍中只有三天的軍糧。三天後援軍再不至,不用陳、鄭聯軍反擊。他們也會飢餓而死。
魏軍士氣盡衰,灰敗的退了回去。
而連續五天戰敗的王玄應,此時也是陰沉著臉,一愁莫展的屯軍於洛口倉城下。高大的洛口倉城就在他的身後,可是洛口倉城的城門卻緊緊關閉著。甚至城頭上那密佈的弓弩手的弓箭已經上弦,將他們納入了瞄準目標。
江淮軍一反前狀,轉勝為敗,連敗五陣,看似有些不可思議,可實際上王玄應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江淮軍雖然在訓練、裝備上要遠超於李密的魏軍,比起草草成軍的起義軍出身的魏軍,在隊伍、配合、組合的威力等團體戰方面,他們再怎麼訓練也不可能是江淮正規軍的對手。
但是李密背水一戰,反激發了魏軍的決死之志,士氣卻明顯的高於此時被河北軍逼迫著與魏軍交戰的江淮軍。
而且不但是士兵們有消極之心,就是王玄應等王家人也同樣在搖擺不定。王玄應不願意看著王家最後的精華力量耗於這場戰爭,他還在期盼著洛陽的消息。希望洛陽的十餘萬兵馬可用,讓江淮軍還有條出路。
為了等到洛陽的確切消息,他只能行緩兵之計,把決戰打起了拖延時間的混戰。他放棄了與魏軍的正面交戰,改用這種牛皮糖似的「纏鬥」戰術來消磨魏軍的兵力和時間。魏軍不知道的是,看似混亂無章的戰鬥,其實都是出於王玄應和江淮軍將領們每天晚上研究到深夜的結果。
這種看似耍賴皮的戰術並不是人人能玩,需要極其高超的指揮技巧、需要研究地形;揣摩魏軍將領的心理,料敵機先,預測魏軍突擊動向,安排伏兵;又要以極其快的速度重整潰散的部隊將他們重新投入戰場。這是玩火,稍微不慎,那就等於是引火**。比起第一天那種大喊一聲「衝啊!」,然後全軍向前湧的場面,這種戰術的難度不知要高多少倍。在兩軍開始進入長期戰以後,江淮軍依托於河北軍後勤方面的優勢開始凸顯出來。一到晚上,在陣地的後方響了巨大的喧囂和車水馬龍聲音,大片大片的火把一直蔓延到大地的盡頭,傷員被轉送往大後方,無數的新兵又加入了他們的軍隊。
第二天清晨,出現在魏軍面前、黑壓壓的陣頭,人數不見絲毫減少。而魏軍雖然是獲勝,但幾百上千的傷亡總是有的,比起第一天那種雙方上萬兵馬陣亡的狀況,現在雙方的傷亡比例已經大大的接近了。從李密一直到最下級的士兵,都開始感覺到惶惶不安,江淮軍彷彿有無窮無盡的補充力量,雖然他們屢戰屢敗,但無論受到多麼沉重的打擊,只要有一個晚上的休息,他們馬上能恢復元氣,而且力量大增。就像傳說中的怪物一樣,無論受到多麼重的創傷,但一到晚上,這個怪物都能將所有的傷口撫平,自行痊癒。這樣的「勝利」,何時才會有盡頭?
此時的李密等魏軍軍官都感覺自己彷彿掉入了一個巨大的沼澤泥潭之中,無論怎麼掙扎,只能看著自己越陷越深,卻怎麼也撥不出來。
而且聯軍方面還有一個決定性的優勢,他們兵馬眾多,可以養精蓄銳地輪番上陣。而且最為精銳的河北軍到現在,都還從沒有出現過。奪佔了洛口倉城的聯軍,糧草豐富,且又有虎牢要塞中源源不斷的武器器械的輸出劫持,聯軍擁有全面的優勢。現在,會戰進行了整整半個多月,得不到休息的魏軍土兵越打越疲備,士氣開始衰退。儘管這些天魏軍每天都還是威風八面地橫衝直撞,所向披靡,但是他們的攻勢卻是日見哀落。而聯軍這邊,卻只如一個看不到盡頭的沼澤地,越是深入,越讓他們感覺到絕望。
夜晚,又是一天血戰的結束。今天的戰役,照舊以江淮軍軍的失敗而告終。數個排槊步兵方陣被擊潰,約一千五百名江淮軍土兵陳屍沙場。
雙方軍隊已經開始脫離了接觸,舉著白旗的雙方民夫進入了激戰後的戰場,開始搜尋各自的傷員。雖然沒有經過任何協議,但是雙方軍隊都很有著默契地對敵方的救護隊不加攻擊。
夜幕降臨時候,大批江淮軍的傷員被用擔架送了回來。低沉的呻吟聲音在營帳中間迴盪著,河北軍醫療營的軍醫們正對他們進行著盡可能的救治,但是,同時出現了幾千名傷員,就是有著專門編製的醫療營也一時措手不及。這裡面,很多人是等不到醫生的到來就已死去,他們將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王玄應從傷員的帳篷裡出來,心情沉重。魏軍的攻勢依舊那麼凌厲,屬下傷亡嚴懲。他們,真的能堅持到最後嗎?
「鄭王,陳王召你入城會見!」一名傳令兵道。
王玄應抬起頭來,看到弟弟王玄恕站在他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怎麼了?」
「大哥,」王玄恕神情不安,「今天我們又折損了一千五百人,這些天下來,我們已經折損了過萬了。現在咱們手中只剩下五萬人馬了,再這樣下去,弟兄們的血就要流盡了。」
王世惲點頭,「鄭王,這幾天我們一退再退,陳克復卻絲毫不加干涉,此事大違常理。現在他來招你入城,此事明擺著已經到了他的忍耐極限了。看來我們之前的緩兵之計,已經觸怒他了,鄭王此去,只怕有去無回啊。」
王玄應長歎一口氣,點點頭,承認:「我知道。我們這是在玩火,但只要有一線希望,我總不甘心父親打拼下的基業就此斷送在我的手裡。叔父,洛陽的情況如何,有幾分把握?」
「元文都和盧楚兩人現在已經表明了他們的態度,他們站在我們這邊。另外段達已經拉攏了內史侍郎郭文懿,黃門侍郎趙長文等大部份東都官員。除了這些人外,目前實際掌控東都兵馬的兵部尚書、右武衛大將軍皇甫無逸卻首鼠兩端,搖擺不定。這狗賊現在騎牆觀望,不到這邊局勢明朗,是定不會表態的,目前洛陽軍中將校,大多和其一樣態度。世偉發信回來,請示說是否動手除掉皇甫無逸,強行奪取洛陽兵權?」
「不行。洛陽兵馬,俱是東都官宦貴族子弟為將校,這些人本就和我們不是一路人。眼下如此局勢,就算我們用強除掉了皇甫,只怕他們也不會真心跟著我們。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把皇甫老賊拉攏過來。如果還不行,那就罷了,無論如何,明日和李密決戰罷。李密再不死,就得輪到我們了。」
「但是,這樣下去,江淮軍恐怕堅持不下去了。」
「盡量吧。」王玄應打斷了他的說話:「除此以外,別無他途。」
他轉身向中軍營帳走去。
望著王玄應疲憊又憔悴的背影,王玄恕突然提高聲量問:「大哥,什麼時候才可以轉機呢?」
王玄應頭也不回:「也許明天!」
「但昨天你就這樣說了!」
「那就後天!」王玄應聲音疲憊的道。先頂後看好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