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深真希望能讀出隱藏在每張臉龐、每雙起皺的眉頭和每對緊抿的嘴唇之後的心緒。
他看到沈法興說話時,另一邊上首的江東大族王家的族長,尚書右僕射、司空、元帥王智慧微微撇了撇嘴。他坐在一旁,拇指勾著劍柄,面色凝重如石。
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入朝不趨。
這是當初江南復立陳朝時,手中各掌握重兵,握有數郡地盤的四大家族族長們約定的共同待遇。
沈家、王家、謝家、顧家四大族,分別握有一支大軍,各佔據數郡地盤。為了平衡,這些最初江南會的長老家族約定,共遵陳深為帝,復立陳國。但是陳朝的權利,卻由四大家族分掌。其中做為四大族的族長,四人都擔任了三公、三孤的正一品職,並且俱封國公、授元帥,且劍履上殿,贊拜不名、入朝不趨。
這兩年,先是歸附陳朝的嶺南十九郡漸漸有自立之意,緊接著南陳圍攻江都二年不下,勞師久乏,士氣懈怠,折兵損將。而在西面,原本漸深入荊襄的陳軍,又被從河東竄入江漢,以之為根本的楊暕擊敗。
兩年多過去,原本陳朝內部四大家族各掌握著五六郡的地盤,勢力相當。可是在兩年後,謝家倚為停靠的近十萬兵馬,卻在李子通的率領下,連續兩年圍攻江都中損失慘重。特別是謝家所掌控的地盤都是金陵的西面沿海各地,海陵、吳郡、會稽郡,東陽郡,遂安郡五郡都處於沿海一帶,這兩年來雖然河北軍並沒有大舉南下,可河北的水師艦隊卻沿海劫掠,一直沒有停息過。這些河北水師化整為零,來去如風,搶了就走,根本防不勝防。
謝家家主謝哲雖然信任義子李子通,可奈何他們面對的是一支由陳克復下了大本錢武裝起來的水師艦隊,根本不是普通的海盜水寇,兩年下來,謝家掌控的五郡基本上沒有一個城池沒有被攻破搶掠過,甚至吳郡內的大湖太湖,乾脆成了河北水師的一個臨時基地。謝家累世積累的財富基本上都已經被消耗一空。更加嚴重的是,謝哲義子李子通所帶的兵馬,也基本上在沿海與江都城下耗乾了,如今只剩下了不到兩萬人,全都龜縮在東陽郡。
而四大家中的顧家,甚至比謝家更慘,他們本來手中有過十萬兵馬,並掌控了夷凌郡、南郡、沔陽郡、江夏郡、永安、安陸、竟凌等江漢七郡之地,勢力甚至僅次於沈家。可惜顧家兵馬的統帥朱粲是一個驕奢變態的狂魔,朱粲本是顧家所扶持的一個盜匪頭子,在大業七年後,就由顧家暗中支持著在江漢一帶做亂。
不過當朱粲攻城掠城,接連奪下七郡之後,他就已經是尾大不掉了。朱粲那時完全不將顧家放在眼中,甚至反目成仇。如果不是楊暕南下荊襄,朱粲下一個目標說不定就是調過頭來打南陳了。楊暕猛龍過江,強勢插足荊襄反把朱粲殲滅。除了兩三萬殘兵逃巴水以東,回到顧家,顧家可謂是人地兩失。不但他們的地盤全被楊暕搶了,就是用錢堆起來的軍隊也一下子敗光了。四大家族中,一下子成了最墊底的,再無足輕重。
謝家、顧家一落千丈,雖然兩家表面上還在朝中擔任了大量官職,但實際上,陳朝的大權卻已經盡皆落到了沈、王兩家手中。而沈王兩家之中,沈家因為佔據著金陵等郡,並實際掌握著皇帝在手中,因此漸成最強勢者。江南各世族豪強有大半已經倒向了沈家,唯王家停靠著手中的十餘萬兵馬,還在強撐著。
陳深一直注意著王家家主王智慧,如今能與沈法興相抗衡的,也唯有王家了。剛剛王智慧撇嘴的動作,他全看在眼中。沈法興如今越來越囂張,特別是沈皇后下了皇子被他擁立為太子後,他越發的目中無人了。過去,朝中大事還是四家相商,而如今,沈法興完全不把其它三家放在眼中,常常獨斷乾綱。
王家的不滿陳深一直看在眼中,現在,他覺得自己是時候再加一把火了。
陳深微微笑了笑,「司徒公勞苦功高,一心操勞國事,實為國之干城。朕今特下旨,加封司徒為太師、進吳王,加封中書省中書令,賞賜蟒袍,許宮中乘輦,並賜鑄錢爐一座,許自鑄銅錢。」
末了,他轉頭往王智慧看去,果見王智慧先是驚訝,後是憤憤不平,最後則是臉色鐵青,低著頭眉頭緊皺了。陳深隨即道,「司空公也是為國操勞,今特旨加封王愛卿為太傅,進越王,並加封為門下省侍中,賞賜蟒袍,許宮中乘輦,並賜鑄錢爐一座,許自鑄銅錢。」
「臣謝旨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中書省負責起草詔敕及閱讀臣下的表章並進呈奏章,三省之一。而門下省卻是專門負責審駁中書省所擬草詔,也是三省之一。南陳朝中大權歸三省,中書省草詔,門下省審駁,尚書省執行。
沈法興與王智慧兩人為尚書省左右僕射,如今陳深卻給兩人各加一省之長。沈法興掌起詔,王智慧掌審駁。這其中的意味,已經是不言而明瞭。
沈法興兩人都是老狐狸,哪有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是這兩道聖旨的好處實在是太大了,兩人都無法拒絕其中的誘惑。不但加官賜錢,更重要的是封王。歷朝異性不為王,雖然他們權傾朝野,可只要還打著陳朝的旗幟,他們就無法越過這道坎。現在陳克復主動給他們封王,他們如何能拒絕。更何況接受了這道封賞,沈、王兩家就可以徹底的甩開謝、顧兩家,從過去的四家分權改為如今的兩家共掌。
「吳王、越王,如今朕就將國事盡皆交付於二卿,但有所事,你二人斟酌決斷,不必再事事過問於朕。好了,朕身體略感有些不適,就先回宮了。以後無重大之事,不必再來攏朕休息,你們自己商量著辦吧。」
「退朝,諸卿行禮,起駕,萬歲回宮!」太監唱喝著隨著陳深還宮。
陳深一走,殿中的其它人並沒有離開。對於他們來說,皇帝本來就不過是一個傀儡,真正有事還是得他們自己決定。不過看樣子,以前是沈王謝顧四家決斷,如今卻是由沈王兩家裁決了。
「如今中原局勢日益危急,本王提議,馬上召集各軍,即刻北上。聯合李密、魏刀兒,共抗陳克復。」沈法興直接道。
王智慧冷笑一聲,「事起倉促,匆忙間怎麼行軍?就算北上,也得先拿出個章程來才行。」要說王家不願意北上卻不是實情,王家所掌握的地盤,盡在長江以北。自江都一帶被河北軍佔據之後,如今整個陳朝,也唯有王家一家的勢力在長江以此的淮南各郡。
一旦陳克復真的擊敗了李密,拿下河南,那首當其衝的就是淮河以南的王家了。不過陳破軍的威脅還在遠處,可沈家的威脅卻是近在咫尺了。王智慧身為王家家主,這個時刻不得不提防,他不能沒有敗在陳破軍的馬蹄下,卻倒在沈法興這個傢伙手中。
他最擔心的就是沈法興會提議從淮南北上河南,那麼陳朝兵馬都將彙集他的領地。一個不好,說不定沈法興就會來一招假途滅虢。就算不如此,十幾二十萬大兵踏入他的領地,後勤補給等一應事情,肯定得由他承擔更多。
沈法興橫了王智慧一眼,冷笑道,「救急如救火,眼下李密在洛口大戰,我們當然是得馬上趕去洛口。如今正是春夏季節,雨水豐富,河道水滿,此正是我江南向來最好的出兵北上之時。本王的計劃是,本王集結長江以南兵馬自採石磯渡過長江,然後一直北上越過歷陽、合肥,然後全軍在壽春與越王匯合。而越王你則在淮南集結本部兵馬,並且籌集好糧草、並盡量搜集打造船隻。等大軍到達壽春匯合後,我們全軍即刻從穎口乘船沿穎水北上,最後直達洛陽,到達洛口戰場,與李密匯合共同擊敗陳破軍。」
王智慧不耐煩的搖頭道,「吳王也是朝之重臣,怎麼說起話來卻如此的不經深思。自古到今,歷來江南進兵北上,都不外於兩條路線。第一自然是經由東南,取淮泗,然後入奪泅水重鎮彭城、下邳,然後取山東,沿黃河以守,再西進河南。另一條路,則是沿長江逆水西進,佔據江漢,攻取荊襄,然後東進河南。這兩條路線,乃是千百年來不變的首千選。取淮泗,則可保江淮。取江漢荊襄,則可保長江防線。」
「換言之,我們據淮泗,可奪山東。據江漢,可謀荊襄。而占荊襄,則可圖川蜀。控川蜀,則南方可保。反之,如果不據淮泗江漢,則長江難守。就算我們正面北上奪下河南,可沒有淮泗江漢兩翼的守護,河南之地可取卻不能守。到頭來,我們空自調動兵馬,耗費糧草,甚至是損兵折將,最後待得敵人從淮北或者從江漢兩面任一面攻來,我們都不能存矣。歷史之上,西晉之後,南方各朝,從東晉到宋齊梁陳,每一朝都曾經北伐。可除了恆溫與劉裕二人是自荊襄北上,稍取成功外,其餘者皆敗,不可不引以為誡。」
「那越王是什麼意思?」沈法興面色不快。
王智慧讓一個小太監抬來一面大屏風,並將一副地圖懸於其上。
「吳王請看,如今陳克復與李密大戰於河南,據郡主所說,陳克復不但親自率軍參戰,而且羅藝從河北出兵入河南,李靖也從山東出兵入河南。之前李靖曾經從山東抽調了五萬人馬入河北,如今又抽調了三萬人入河南。現在的山東可謂是異常空虛,整個黃河以南,一直到長江北面,除了江都城中的屈突通及陳稜、楊善會、楊士弘四人的五萬江都守軍外,可以說已經再無一兵一卒了。」
「不。」沈落雁搖了搖頭,「山東、淮北一帶還有兵,據我的消息,這一片地區,還有各地剛組建起來的不少鄉軍、民團。據初步消息,山東、淮北的鄉軍、民團最少有三萬人。」
王智慧沒有在意沈落雁的插話,他指著地圖道,「吳王,比起北上河南,我覺得多們直插淮泗才是最合適的。眼下淮泗空虛,唯有江都城才有五萬兵馬,整個淮泗除了那三萬所謂的鄉兵、民團就再無一人。甚至為了河南大戰,陳破軍將一直駐守在長江口,協助江都防守的艦隊也已經調離北上了。這是一個機會,千截難逢的機會。這次,只要我們集中所有的兵馬,一舉拿下江都,那麼整個淮泗的淮北、山東大片土地全都屬於我們。不但擴大了疆土,而且也更加的增強了我們東面的安全。我們就可以將我們的防線從長江北上移動至淮北,甚至黃河。說不定,我們還可以趁著這個機會,直接越過黃河,北上河北,與魏刀兒一起直搗陳破軍的幽薊老巢。」
「這個計劃太冒險了。」沈落雁搖了搖頭,「江都城高牆堅,城中幾經加固,特別是河北水師艦隊多次補充城中糧草。如今的江都糧草充足,城池堅固。特別是城中的四大守將,屈突通、陳稜、楊善會、楊士弘。這四人中,就有兩個曾經是隋朝的大將軍,兩個是通守。更何況,他們之下,還有張公瑾、宋老生、史大奈、屈突蓋等一大群悍將。這些人可沒有一個是軟柿子,之前咱們圍攻了江都兩年,可卻一次也沒有攻入城中。這次如果我們再圍攻江都,如果拿不下江都,那就不能北上。到時如果李密頂不住陳破軍,那敗的可就不光光是李密了。」
王智慧堅決的道,「江都城與我們相隔太近了,現在陳破軍是鞭長莫及,無力南下。一旦等到他騰出手來,以河北水師之強大,以河北軍火器之犀利,之怕瞬間就能突破長江防線,直搗金陵。到時,咱們可就悔之不及了。現在是唯一的機會,一旦錯過,可就再無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