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倏地一亮,「真的?你一個月後就恢復記憶了?你這麼知道的?」「不是那樣。」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抬手溫柔地為她拂進落發勾回耳後,語氣倒是一貫她溫和。「我命人以玄隼傳書,去漠北問問當初隨我巡堤的幾個護衛,料想一個月後便有消息了。」「太好了!」她激動地就想起身,肚皮卻一陣抽痛。「哎喲-」「當心。」他臉色微微變了,忙伸手接住她。「不是說了讓你別太激動嗎?」「我我是高興的。」她眼眶灼熱泛紅,吸了吸鼻子,隨即瞥扭地胡亂抹了一把,咕噥道:「哎,怎麼哭哭啼啼娘們似的,真見鬼了」文無瑕看著她,想歎氣,可不知怎的,嘴角偏偏抑不住地往上揚。
「太醫交代,你醒了後得再喝一碗安胎藥。」他將一旁溫在暖水爐內的藥碗取來。
「你餵我?」她心情一好,又開始得寸進尺。
他斯文臉龐浮起一絲可疑的淡紅,遲疑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訕訕然地點頭。
「咳咳,嗯。」他臉更紅了。
這一刻起,所有籠罩在夏迎春頭上的愁雲慘霧,正式煙消雲散果然,人以有希望,世界還是很美好的啊「喝完藥後我想吃西湖醋魚。」某個給了三分顏色就打開染坊的小婦人,再度打蛇隨棍上。
而品性清貴高潔的文相爺只好從善如流,陪人陪到底,管飯管到飽。
「好,全依你。」第二天早上,夏迎春終於又看見了端著盆水,慢慢走進房間的小箋。
她心一沉,暈陶陶了一整晚的快樂又飛走了。
怎麼忘了昨天她身份暴露的事了「小箋,你還在生我氣嗎?」她歎了一口氣,硬著頭皮主動開口。
小箋背對她的動作一頓,緩緩轉過身來,頭垂得低低。「婢子不敢。」「這就是還在生氣了。」夏迎春心裡也很不是滋味,但是情感上仍然不希望一向同自己嘻嘻哈哈打成一片的丫鬟,繼續拿仇視和抵禦孤狸精的態度對她。「說真的,你到底是氣我是個老鴇,還是氣我從沒告訴過你們,我是個老鴇?」小箋例抽了一口冷氣,倏地抬頭,像是沒想到她竟然可以這麼輕易就宣諸於口。
「你們很瞧不起老鴇這個職業嗎?」她索性豁出去了。
「你—這當然—」小箋臉-陣紅一陣白,最後恨恨道:r太骯髒了!」「我可事先聲明,在遇上你們家相爺前,我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雖然他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我夏迎春這輩子只有他這麼一個男人,皇天后土都可以作證的。」「哼。」這一個哼字險些令夏迎春大翻桌,她眼角微微抽搐,「了不起,敢同我哼哼了,昨天以前還口口聲聲喚我迎春姑娘,現在知連我以前是幹什麼的後,便恨不得立時跟我劃清界線,免得被我帶累糟蹋了。原來你們相府中人交情都是看頭銜做表面,完全不是交心來著,倒是我把你們想高了。」小箋那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心裡尷尬透頂面,張口囁嚅了句,卻也沒好意思大聲說。
「我不過是開怡紅院,又不是殺人放火,你們犯得著見了我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嗎?」她越說越上火,冷笑道「我自認住進相府以來,從來只有熱心的份,並沒有害過誰,你今日這樣待我,倒教我心寒齒冷了。原來,這世上的真心還真是不值幾個大錢的。」「迎春姑娘我們不是有意,但是你也是瞞得我們好苦。」小蔓怯弱愧疚了一下,隨即又鼓起勇氣,振振有詞道「相爺一世清譽,文家歷代清名,萬一因姑娘的緣故而招致重大損傷,姑娘又有何面目見相爺?」夏迎春一時語塞,神暗陰沉得可怕。「你的意思是,我的存在,便是文府的一大恥辱?」「若非迎春姑娘的身份太過——婢子到現在也還一直會是對你充滿敬佩,十分喜歡的。可是主府對婢子全家有再生之恩,婢子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答,更不允許有任何人做出傷害文府和相爺的禍事來」小箋字字句句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她怔怔地看著素來靦腆可愛的小箋,此時此刻像對上萬惡世仇般地怒瞪著自己,方纔所有的底氣和義憤,霎時被滿滿的心灰意冷取代了。
「所以就算我本性不壞,熱心助人,又懷了你家相爺的孩子,只要我曾經是老鴇,你們就不再喜歡我了?」她的語氣有一絲顫抖。「我在你們心中,就再也配不起他了?」「世情如此,人言可畏。」生平首次,夏迎春啞口無言。
連一個不滿十六的小丫鬟都對她理直氣壯地訓誡出「世情如此,人言可畏」連兩句警語。
「既然我這麼可惡,又這麼見不得人,你們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告訴他?要是相爺知道,昨晚不就可以直接攆我走了嗎?」小蔓沉默了,目光很是複雜,半晌後,才低聲道:「迎春姑娘曾經待我們好,婢子們都記在心裡,不敢或忘。如果姑娘你願意向相爺坦白的話夏迎春嗤地笑了起來,心底卻是一片苦楚壓抑。
果然,京城的富貴鼎盛之家同石城的暴發戶及地主們也沒什麼兩樣,在他們眼裡,名聲可比什麼都還要重要,為了捍衛這份清名,是可以連什麼都不要的。
他也是連樣想的嗎?
「不,他是不一樣的,他才不是那麼勢利淺薄的人。」她喃喃自語,繃緊的神情逐漸柔軟了下來,眼底滿是信任。「一個月後,他就會知道我沒有騙他,然後他就會認我和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箋看著她,有些心急還想再勸。
「我回跟他說的,但不是現在。」她抬眼,堅定地看著小箋。「我向你保證,我絕不瞞他,只是現在還不到說的時候。」「可是-」「如果你急的話,你儘管現在就去告訴他。」她眸光澄澈坦率。
小箋語塞,隨即情急地一跺腳,「婢子、婢子要真能忍心的話,也不會在這兒一直勸你了。」夏迎春吁了口氣,心總算稍稍鬆快了些,笑意重現眼底。「小箋,你還是待我好的。」小蔓臉紅了,彆扭了半天,然後一溜煙就跑了。「婢子去取早飯來。」夏迎春笑了起來,只覺心頭抑鬱盡消。
是啊,守得雲開見月明,總有一天,她一定會等到的。
夫君歸來,正式成親,兩姓合好,自頭偕老接下來的幾日,朝中政事繁忙,兼之皇帝因後宮情事焦頭爛額,連帶文無瑕也被迫時時逗留在宮中,極少回府。
他本想日清楚服侍她的那幾個丫鬟,當日究竟發生何事,可現如今,也只得暫時擱置一旁。
夏迎春在相府裡也安分了起來,她心心唸唸數著日子,盼著他說的那只玄隼能盡早回來,帶來關乎他倆終身幸福的好消息。
小箋和小史雖然沒能像以前那樣毫無芥蒂地對她,可也沒遠遠一見她就繞道走,更沒有將她的老鴇身份宣諸於眾。
日子好似恢復了平和寧靜,一切如常。
這個日,文無瑕難得沒有留在宮中政事堂,而是一下朝就回府。
「譚伯,今年的詩文花賞會,皇上主在三日後,你辛勞些,帶人開始做準備吧。」他溫和地宣佈。
「是,相爺。」譚伯恭敬道。
相府每年都負責這項名門世家間以才學聯誼的詩文花賞會,譚伯已是熟門熟路,安排籌劃起來全無阻礙。
「帖子待會兒由我親自些,此次多了幾家新貴家的公子,疏漏不得。」「老奴稍後便讓茶點房擬單子上來,今年分例是不是再往上添一些,備上六種茶,十六樣花點,三十八樣成點,可足夠?」「你拿主意吧。」他微笑,「譚伯做事,我一向放心。」「相爺折煞老奴了。」譚伯受寵若驚,喜得嘴角儘是笑。「連都是老奴應該做的。」「對了。」文無瑕忽又想起一事,神情格外認真。「那一日鬧騰騰的,夏姑娘是有身子的人,千萬別讓客人衝撞了她。」她上次的暈例,讓他至今餘悸猶存,就怕稍有不慎又出了什麼事。
往日總見她喳喳呼呼活蹦亂跳,渾身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當她郡樣臉色慘白,軟軟地癱在他懷裡的樣子,那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患有偶發性心疾,否則心怎麼會疼得像是萬針錐心刺骨?
譚伯看著有些失神的主子,一心裡驚跳了下,卻也不敢再貿然進言了。
現下府內一切都安分得很,他也不想自己又好心辦壞事,反攪渾了水,惹來府內一團亂。
上次著相爺心急火燎地抱著迎春姑娘狂棄回相府,就險些嚇掉了他半條老命了。
「譚伯?」譚伯回過神來,「噯,老奴在。」「在想什麼呢?」他失笑,眸底掠過一絲促狹。「莫不是那位叫宛娘的廚子?」「才、才不是!」譚伯老臉暴紅,話說得結結巴巴。「老奴老奴先下去做事了。」見譚伯以完全不符合年齡的驚人速度跑掉,文無瑕先是笑了好一會兒,而後笑容稍斂,沉吟了起來。
「自古情投意合,男婚女嫁,天經地義。」他看著譚伯「嬌羞」跑走的方向,自言自語,「夏姑娘是對的,看來相府也該好好辦幾場喜事,熱鬧熱鬧了。」想起一股蠻勁熱心作煤,聽說就差沒直接把人捆一捆扔進洞房的夏迎春,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真是不知該誇她還是訓她好。
文無瑕尋思至此,又怎麼坐得住?在理智還找不到堂皇的借口阻止自己之前,他已霍然起身,腳下自有意識地往松風院去。
還未到松風院門口,就聽到裡頭傳來雞貓子慘叫,他心一驚,在顧不得行有規、踏有矩,直接就衝了進去「發生何事?」回應他的是一張如喪考妣的嬌花小臉,泫然欲泣地傻傻望著他。「什麼?」「你怎麼哭了?」他一揪,情不自禁放柔了聲音,走近她跟前。「是誰又惹你難過了?」「我」夏迎春先是想撲進他懷裡好好訴苦一番,可一想起他現在什麼都不記得,只得忍住了滿心想撒嬌井趁機對他上下其手的衝動,歎了-口氣。「沒什麼。」話聲還未落,她忙悄悄把物證推到身後。
「你在做女紅?」料想不到文相爺非但學問好,眼睛也很利。
她一僵,尷尬地支吾道:「就沒事戳個兩針,還好啦,不是什麼上得了檯面的活兒。」他銳利目光落在她受創慘重的十指上,也想歎氣了。「夏姑娘不是刺繡縫衣,而是在自行大刑逼供吧?」「不然厲害的話你來啊!」夏迎春惱羞成怒地把針線籃自身後拖出來,一把塞進他懷裡。「要是你能做得出一件娃娃衣不對只要能納得出一雙娃娃鞋,我頭剁下來給你」「夏姑娘,切莫一時意氣。」文無瑕砍了看懷裡的針線籃,再抬眼看她漲得紅通通的小臉,溫雅地微笑。「大好頭顱豈可作打賭之用?」「就不信你個只懂寫文章的書獃子連士紅活兒都會。」她話才衝口而出,臉色變然有些古古怪怪起來。
以前守諾就是看不過眼她的女紅一塌糊塗,所以在養病期間也順道接受了縫衣補襪的工作,他那雙修長的手極巧,幾乎什麼活兒一摸就會。
「如果夏姑娘執意要賭-」「等一下等一下,賭別的」「喔?」他清眉微挑。
「賭」她烏溜溜的眼珠兒一轉,「賭猜枚兒,是單是雙,輸的人就做一套娃娃衣和娃娃襪,並且選要幫對方做一隻荷包,上面繡上「賭神你好棒」五十大字。願賭服輸,誰要耍賴,誰就不舉。怎樣?敢不敢賭?」「怎麼,夏姑娘以為文某腦子不大好使?」他那雙好看的八鬢修眉挑得更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