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五日,相府內究竟發生了什麼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竟是他這個文家正主一聲不聞、一無所知的?
夏迎春。
腦中立刻蹦出了那一張笑得恁般燦爛張場的笑臉。
「這事兒,可是跟夏姑娘有關?」他小心翼翼求證。
譚伯的老臉一僵,浮現可疑的心虛。
他嘴角微抽,深深吸了一口氣。「夏姑娘現在何處?」「呃……」譚伯有些尷尬地瞄了瞄自家相爺那看似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清雅俊容,不知怎的,心下大慌。「相、相爺,其買迎春姑娘也是噯,好意……」果然有她的份!
「她、在、哪?」半盞茶辰先後,說話向來不疾不徐,舉止溫文爾雅的文無瑕狂風般捲至夏迎春客居的松風院。
「夫君,怎麼跑得這麼急,出什麼大事了?瞧你一頭汗的。」夏迎春抬頭,一怔,笑得春光燦爛的嬌容隨即被滿滿的心疼取代,想也不想便奔上前掏出了手絹兒。「來,我幫你擦擦。」「當心腳下!」文無瑕一見她挺著肚子就跑來,滿心的憤慨不知怎的衝出口便成了一句心驚的低喚,緊張地急急扶住橫衝直撞的她。「這麼急唬唬的做甚?忘了自己有身孕嗎?若是跌了怎麼辦?」夏迎春抬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差臉瞬間呆了,癡了。
他瞪大眼睛看著自己扶住她手臂的雙手,一時間竟比她更加錯愕,下一刻,像燙著了般慌忙鬆開她,心口下陣陣亂跳,修長玉立身形僵住,一臉的手足無措。
「守諾,你、你記起我了?」她屏住呼吸,歡喜的淚光在眼眶裡打轉。
他聞言心一驚跳,立刻後退一步,再度滿眼戒備「夏姑娘,我們說好的,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不可越界逾矩。」夏迎春眸底喜悅之色登時消逝了。「你……你還是什麼都不記得。」見她這般黯然神傷之色,文無暇心頭又是一緊,謹慎防備的神情立時消失了大半,想了一想,溫聲溫言地道「不管我是不是夏姑娘要找的人,你都該好好珍重身子。懷胎十月不易,於大人孩子都是一場苦熬,若有半點閃失,那可怎麼好?」「你在關心我和孩子?」她淚光一閃。
他怔怔看著她,心頓時像塞滿了什麼熱熱、脹脹的東西,直覺想伸手拭去她眼角那教人心痛的淚珠,卻又被理智硬生生地強自抑住了。
儘管她連一刻的脆弱淚流令他莫名心疼難當,可她終歸是個姑娘家,亦是有夫之婦,他又怎能失了禮教大防,還趁人之危可是她哭了啊。
「你_、你莫哭,哎!」心尖彷彿被狠狠擰緊了,一陣陣錐刺地揪疼,文無暇清雅俊容又是忐忑又是慌亂又是自我厭棄,緊握成拳的指頭深陷入掌心,「都是文某冒犯,說錯話惹得你傷心了。」想她一個小娘子,大腹便便,苦苦尋夫,一路以來必定受過幾多委屈苦楚,人情冷暖世人眼光,在在如雨箭風刃,能夠忍耐到現在依然笑臉迎人,不見心酸之態,已是極為不易了。
「你也知道我會傷心?」她低聲道。
他頓時語塞,心底卻是滿滿說不出的歉疚。
「如果真怕我傷心,你就不會那麼狠心輕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她的聲音更輕,抬眼望著他,平素的飛揚嬌艷盡去,眸底只有深深的酸楚。「守諾,你可以忘得這麼容易,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他啞口無言,因為完全不知該從何辯解起。
說他不是她口中的守諾?說她記得的一切根本與他無關?說她惦著怨著愛著的男子也許遠在天涯,也許……已是不在了好像說什麼都撫平不了眼前小婦人滿心滿眼的脆弱難過,只是在她傷口上撒鹽,令她痛上加痛罷了。
他終究是不忍心連般待她。
遲疑思忖了半天,文無瑕選是只能歎息以對。「無論如何,姑娘如今還是保重身子為要。」夏迎春直直地看著他,眼底有濃濃的失望和黯然,可是她不能放棄,也不會放棄。
當初第一次見到他,她都能把重傷垂危的他從鬼門關前硬生生搶救回陽,如今他身子健康完好無恙,只不過是再次失去記憶罷了,連一次要讓他再度愛上她,重新記起她,又會難到哪裡去?罷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振作精神展顏笑問:「你今兒來找我有事?」文無瑕這才想起前來的目的,眉心一蹙,正色道:「夏姑娘可否坦言相告,近日在府中都做了些什麼?」她眨眨服,隨即恍然,俏生生地笑了,大剌剌地揮了揮手。「哎呀!沒什麼啦,分內之事,你就用不著謝我了,呵呵呵。」「文某沒有相謝夏姑娘的意思。」「也對,夫妻之間不用言謝的嘛!」她笑得好不嬌羞。
「夏姑娘」文無瑕平靜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裂痕。
見他眸底冒出了兩簇小火焰,夏迎春吞了口口水,畏縮地往後退了一步。
「干、幹啥?我也沒做什麼啊,不就是在府中作了幾對媒,湊合了幾雙有緣人,讓你府中的家生子生生不息,一代傳一代罷了……這也有錯嗎?」而且他吧是宰相嗎?增產報國,是為大義,她也是幫他在皇帝老兒面前做做業績嘛!
「府中奴僕婚配之事自有我文家人作主,又何勞夏姑娘越俎代庖?」他唇角緊抿,強抑怒氣。
「話可不能連麼說,雖然你現下不記得了,可我自己知道我倆的關係,多留個心眼兒幫幫這府裡的曠男怨士也是應該的。」她說得理直氣壯。
「夏姑娘還請自重身份,莫再自誤誤人。」他終於火了,聲音冷硬了起來。「須記,你不過是我府中的一個客人。」夏迎春張大了嘴,想辯解,卻發現腦中一片空白。
「客人?」「是,夏姑娘是客,不是主。」眼眶刺痛地灼熱了起來,她扭開頭,死命忍著直直瞪向窗外,不能看他,也不願看他。
眼淚是用在博得男人的憐惜上,而不是顯露出自己的狠狽脆弱和可差是啊,可笑,她夏迎春也真是太可笑了!
現下她妾身未明,在這府中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名不正言不順,在他眼裡,她就是個賴著不走又自以為是的客人,只會給他找麻煩,惹得他心煩,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文無瑕,你真的只是因為忘了我,所以才嫌棄我至此嗎?
還是他和她之間,原就是雲泥之別,中間還隔著重重的關山萬里遠?
夏迎春臉色越發蒼白,心陣陣冰冷刺痛難禁。
「如果我就是要多管閒事呢?」她強忍淚意,故意惡聲惡氣地嚷。
「那就休怪文某將夏姑娘提前送返歸鄉,直至真相大自後,再行論處。」瞥見她眼角一閃的淚光,他沒來由地心頭一緊,莫名倉皇之下,沉下了臉色,嗓音繃得緊緊。「夏姑娘,你可聽明白了?」他不喜歡看見她流淚,不喜歡看見她悲傷的樣子,那一瞬間緊緊掐住他心尖的、陌生卻又熟悉的揪疼劇痛,要是教他呼吸窒息,所有的意念思想全生生地卡在了喉頭胸口。
四周陷入一片沉沉的靜默,彷彿連風都不敢穿窗入室而來。
良久後,他只聽見那背對自己的人兒低低吐出了一個字—「是。」雖只是短短一字,卻像是重重槌在他心上。
文無瑕張口想說什麼,可腦中一片空自,眼前只有那好似瞬間頹然崩垮了下來的背影。
一連數日,松風院那兒很是安分,全無動靜。
府裡歡樂熱鬧的氛圍忽然也岑寂了,回復成舊日的寧靜、規矩、平和,換言之,就是跟以前一樣悶。
文無瑕下了朝回來,無亂是獨自坐在園林內賞荷臨摹,或是和三五文官墨友閒談詩文,偶爾抬眼望見府中奴僕嚇人,個個都是低眉垂眼,垂頭喪氣地默默做著手頭上的活兒。
他們這又是怎麼了?那夏迎春不是已經安分了嗎?
他心念微動,想抓個人來問問,卻又不知怎的感到有些彆扭。
他那日確實說得太過了吧?
她終究是個女孩子家,這麼受得了那麼重的話,連幾日一心裡一定很不好受。
文無瑕越尋思,越是忐忑難安。
這天夜晚,他對著桌上的精緻飯菜,瞥見一道紅棗人參雞湯,突然逮著機會似地清了清喉嚨,狀若無事地道:「這湯是我這兒有,還是客人那兒也有的分例?」一旁服侍的譚伯和丫鬟小綸相視一眼。
「呃,相爺是主子,主子和客人的分例自然是不一樣的。」譚伯謹慎地回答。
「總歸是雙身子的人,這湯滋補,還是讓廚下送一份過去。」譚伯愣了一下,「是。」文無瑕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麼,繼續遵守著「食不言,寢不語」的禮節低頭吃飯,可待喝完了小半碗湯後,修長如白玉的手舉箸夾了一枚涼拌瓜片,變然一頓。
「譚伯。」「相爺?」「以後像這種涼性的菜色,記得讓廚娘少做,以免誤送到那兒去不大好。」「好的。」譚伯微微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可一對上他沉靜無波的神情,只得又悶悶地嚥回。
吃過飯後,小綸照慣例送上一盅清香撲鼻的碧色茶湯,文無瑕接過啜了一口後,將茶碗隨意擱在花几上,喚住了正欲退下的譚伯。
「譚伯先留下。」譚伯拿眼示意了小綸一記,小綸趕緊退下並仔細掩住了門。
「相爺,您找老奴有話要問?」譚伯眼神有些熱切。
文無瑕沉默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輕啟唇齒。「你來說說,夏姑娘作媒-事,各種究竟是什麼情況?」譚伯老臉頓時一紅.略微猶豫,最後還是鼓起勇氣道:「相爺,您也別怪罪迎春姑娘了,她倒是一片好心。」天下紅雨了不成?譚伯竟會為她說話?
他奇怪地著了著譚伯,清俊容顏浮起一抹沉思之色。
「依規矩而言,下人們的婚姻嫁娶都是由相爺作主,再命老奴這個管家擇人輪配的,迎春姑娘是客人,本該無權過問。」譚伯小心翼翼看著主子的神情,見他沒有不快之色,不禁鬆了口氣,略急道:「可府中的丫鬟和小子們也都到了成親年歲,相爺一向忙於國事,這等小事自然不該再勞煩到您,恰巧有那麼一兩個丫頭心思動了,迎春姑娘見了一時熱心,便想了法子替他們試探彼此心意……」他聽得正專注,見譚伯又不說話了,清眉不由高高一挑,「說,我聽著呢!」「後來沒料想一試成口碑,這才知道府中原來情投意合卻拘干禮法,不敢有半點逾矩的丫鬟小子們甚多,迎春姑娘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不如先配了對,然後再一起稟報培相爺您知曉,由您替他們作主,連樣不但成就了好姻緣,也能促進府中氣氛和樂,一團歡喜。」文無瑕聞言,心底升起一股不知是愧疚還是自責的情緒。
原來如此。
「相爺,老奴該死,都是老奴的錯啊!」譚伯說著說著,再也止不住滿臉的羞慚內疚。「老奴千不該萬不該,那日只一聽見廚娘宛娘竟對老奴上了心,老臉皮一時羞得熬不住,就跑來同相爺說了那些渾話,害您誤會,還累及了迎春姑娘……」文無瑕霍地站起來,俊容一片蒼白。
「都是老奴話說得含糊不清,請相爺責罰!」譚伯屈膝跪了下來。
「這事不是你的錯。」他心裡又熱又酸又澀,糾結得心頭紊亂如麻。「是我不該不該」就算他惱她熱心過度,自作主張,他又怎能一筆抹煞她為府中人等成其好事的一片心,還出口傷人地說了那些話,甚至威脅要把她送走。